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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1-6部】(出书版)(211)

“我说将军可能杀错了,行刺文襄帝一事,不见得是北天师道主使。”孙思邈平静又重复道。

有寒风吹过,吹落庭院枯枝上的点点白雪。

斛律明月转过身去,又望向了冼夫人的那幅画像,那时候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可所有人都感觉周身泛着难言的寒意。

许久,刘桃枝嘶哑着声音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本是一件疑案,相关的人,大多死去,孙思邈那时不过十几岁,他有何证据质疑斛律明月?

孙思邈神色萧索,他既然敢质疑,当然是有发现,可他还在沉思。

十三年前,他的一个决定,让他悔恨多年,这次,他不想重蹈覆辙。

避而不答刘桃枝的问题,孙思邈反问道:“听说将军和文宣帝的关系并不好?”

他这时候蓦地提及这种事情,很有些出乎意料,让人又猜不到他的用意。

斛律明月未答,也没有任何人回答,孙思邈少有地坚持道:“文襄帝遇刺身死后,当时最高兴的应该是东魏孝静帝……”

斛律琴心明白孙思邈的意思。

当时天下还不是齐、周、陈三国,而是东魏、西魏和南梁三国并立。

东魏自北魏分裂而来,可那时候东魏早在高家的控制内,东魏孝静帝不过是高家扶植的一个傀儡皇帝。

那时高澄已要受禅当皇帝,突然遇刺身死,孝静帝当然高兴,因为他以为机会来了。

“可他高兴没有多久,因为高洋若论治国才能,远不及高澄,但若论手段狠辣,还胜兄长。”孙思邈道。

这里是齐国,他公然指名道姓品评齐国故去的天子,本有忌讳。

奇怪的是,谁都没什么不满,就算斛律明月也没有禁止。

因为孙思邈并非在诋毁高家,他说得很委婉,在一些人眼中甚至还有点赞誉,高洋所为岂止是手段胜过兄长一句能够概括的?

孙思邈继续道:“高澄身死后,高洋封锁了高澄的死讯,几天后就控制住齐国的形势,软禁了孝静帝。武定八年后,高洋正式受禅称帝,一年后,他杀了孝静帝……开始的时候,文宣帝很有些励精图治的样子,看其手段,谁都认为他比高澄甚有过之,但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突然提及高澄的兄弟高洋,而且十分琐屑,自有他的用意——因为他知道高洋不但宣布了灭道一事,还在二十年前的那场高澄遇刺案中,扮演着极为关键的角色。

“高洋变得性格暴戾,睚眦必报,甚至六亲不认……之后他行为放纵,整日饮酒高歌,纵马狂奔,有一日甚至登到铜雀台之巅舞蹈……”

说到这里,孙思邈神色突有分怜悯之意,终于叹了口气。

他怜悯的是什么?

厅中死寂,只有孙思邈言语幽幽,斛律琴心知道孙思邈说的并不夸张,甚至还有些收敛,实际上她也知道高洋的许多故事。

高洋后来的表现,就像个疯子一样,做了很多荒诞之事,高洋死之前,齐国上下均陷入了恐慌之境,幸好高洋死了,他死的时候,群臣干号,却没有一人为高洋流一滴眼泪,可见高洋的不得人心。

不过孙思邈说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斛律琴心暗自奇怪,她知道孙思邈绝非喜欢揭人短处的人。

“后来高洋性格暴戾得难以想象,发脾气起来动辄打杀,听说他曾有三次用长矛指在将军的胸口,要杀将军?”孙思邈问道。

斛律明月还是没有回答。

孙思邈望着那难以琢磨的背影,回到结论道:“由此可见,他和将军关系并不好。”

“不好能如何?”刘桃枝哑着嗓子问。

孙思邈笑笑,仍旧没有回答,只是道:“最后高洋没有对将军下手,他不动手,可能是因为知道将军武功太高……”

这倒是事实,就算是李八百这样的疯子,都不敢对斛律明月动手,高洋那时候半疯不疯,不会不考虑和斛律明月翻脸的后果。

“可高洋为何要杀将军呢?”孙思邈问道。

没有人答话,疯子的意图,本就是难以揣摩,但孙思邈为何单独指出这点?

孙思邈也未回答,话题一转道:“数月前,我第一次到邺城时,曾经看过一场……变故……”

他措辞很谨慎,因为他不想武断。

“慕容家的人行刺兰陵王,行刺之人,尽数被兰陵王斩在长街之上……”

斛律琴心脸色苍白,记得那时候起,她就乔装成慕容晚晴跟上了孙思邈。

真正的慕容晚晴,结果当然早已注定。

孙思邈道:“当初我离开邺城时,曾和将军说过慕容绍宗一事……”

这点斛律琴心倒也记得,当初孙思邈说过,慕容绍宗赫赫威名,但当年曾和高欢不和,后来高欢和慕容绍宗推心置腹,让慕容绍宗自此效忠。

孙思邈那时这么说,用意是请斛律明月放下和慕容家的恩怨,可他如今旧事重提,又为了什么?

“传言中,慕容绍宗是投水而死的……”

孙思邈缓缓道:“当初西魏据颍州,慕容绍宗为南道行台攻颍州,筑坝囤积洧水准备灌城,一日曾做噩梦,以为不祥之兆,第二日登船时,突然有暴风狂起,刮断船缆,竟将大船向敌城吹去,慕容绍宗认为近城必死,遂投水而亡,三军听闻这消息,无不悲痛,而朝廷也为之扼腕,赠使持节一职。”

转望祖珽,孙思邈道:“这件事祖大人是否记得?”

祖珽脸色灰白,闻言微颤,犹豫片刻才道:“的确是这样。”

斛律琴心疑心突起,她当然知道祖珽本是个天才,有过目不忘之能,慕容绍宗之死,轰动齐国,这等大事本没有任何疑问,那祖珽为何会犹豫?

难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孙思邈目光从祖珽、刘桃枝身上掠过,终于又落在斛律明月背影之上:“远在将军成名之前,慕容绍宗就扬名天下,为人坚韧,侯景背叛东魏投梁,闻慕容绍宗来剿,亦是畏惧不敢交手,这种人杰,只因近敌城时,就投水而亡,实在让人诧异费解。将军难道从未有过疑问吗?”

斛律明月仍旧沉默。

祖珽颤声道:“孙思邈,你究竟要说什么?”

孙思邈说的均是琐碎遥远的往事,但祖珽听下来,却益发惊恐难安的样子。

孙思邈环望四周道:“这里是东柏堂。”

“是又如何?”刘桃枝忍不住问道,嘶哑的声音中也带分颤。

“方才听阁下说,高洋是从城东双堂赶来平乱的。”孙思邈淡淡道,“那里距这里有数里之遥。常理而断,这里警讯传出到双堂,然后从双堂赶来,最少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

没人能看到刘桃枝的脸,但看得到他脖颈上的伤疤在蠕动:“然后呢?”

“传说中,慕容绍宗在高澄遇刺时,曾在邺城。”孙思邈又道。

斛律琴心微震,脑海中突然有光亮闪过。

方才孙思邈说了几件事。

第一件是高洋是从城东双堂赶来平乱;第二件是高洋和斛律明月的关系不好,有几次想杀斛律明月;第三件是慕容绍宗死得蹊跷;第四件是慕容绍宗在高澄死的时候,曾在邺城。

再联想到慕容家后来造反,斛律琴心只感觉孙思邈说的好似凌乱琐屑,但其中有一条线——一条贯透始终的线。

再联想到孙思邈说斛律明月可能杀错的言论,斛律琴心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蓦地得出个惊人的答案。

这答案如此的匪夷所思,可合情合理,但合情合理中,又藏着太多让人悚然的结论——这个结论可怕得让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一字字道:“你刻意提及这些,当然是早有结论了?”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点点头道:“我从这些事情中,只是推测出一种可能,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将军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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