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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1-6部】(出书版)(190)

“在我看来,将军之功,只怕还胜斛律明月。”孙思邈道。

韦孝宽略有诧异:“先生未免太过高看老夫了。”

“天下因战而苦,百姓因战而亡,斛律明月攻城掠地,赫赫威名,但他名声却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将军之名,却是建在百姓安乐之上,因此在下来看,将军功劳更巨。”孙思邈诚恳道。

裴矩听了,心中暗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必管他人看法?若立名声当如斛律明月,孙思邈这般见解,多少迂腐。

韦孝宽仰天一笑道:“老夫这些年来,倒也听过赞美无数,但先生所言,倒真的让老夫感觉新鲜。先生所言大有道理,可是……老夫还是觉得,若能在老夫有生之年,一统天下才是老夫所愿。”

孙思邈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韦孝宽眼中突现咄咄大志,显然老骥伏枥,仍旧志在千里。

“先生不肯说出高见,老夫却想说说看。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天下分裂太久,已有趋于一统之势。”

“将军认为哪国能一统天下呢?”孙思邈缓缓道。

韦孝宽立即道:“当是大周。”他神色间满是振奋之意,握拳道,“江南王气将尽,陈霸先立陈国时,已呈颓势,眼下虽有淳于量、吴明彻、萧摩诃等人算是名将,但陈顼为人狐疑,堂堂一国君王,竟为区区六城送来先生,执著昔日恩怨,用人又疑,可谓是目光短浅,怎能成一统之事?”

孙思邈沉默不语,不能不说这个韦孝宽看人精准。

陈顼虽将他送给周国,他对陈顼却没什么怨恨之意,但从建康之局,他已知陈国在天下一统中绝难有作为。

“更何况陈顼性非宽宏,小福则安,诸子难有大器,陈叔宝生于妇人之手,性格软弱,陈叔陵有勇无谋,性格暴戾,更不是合适的君王,江南两代之内,难振陈国颓势,可老夫看这天下已乱了数百年,但最多二十年,可望一统。”

孙思邈神色感慨,喃喃道:“还有二十年?”转瞬道,“那齐国呢?齐国势强,有斛律明月、段韶、兰陵王一帮人杰,只怕更胜周国。”

他虽这般问,可神色间却带分喟然。邺城一行,他多少也有些失望。

韦孝宽立即道:“齐国强势,倒不是虚言,但先生难道不知今非昔比了吗?”

“今非昔比?”孙思邈皱下眉头。

韦孝宽缓缓道:“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年,的确无人能与之争锋,但他老了……难有作为。”涩然一笑又道,“老夫亦老了。”

他话语中有着不尽的沧桑落寞之意,瞥了杨坚一眼,精神一振:“兰陵王虽勇猛无敌,锋芒隐超斛律明月,但老夫却知不足为惧。”

“为何?”孙思邈虽在反问,但神色悲哀,似对韦孝宽所言有分认可。

他一路南下,本是为了兰陵王,一直未曾和兰陵王相见,却像对兰陵王已有认识。

“一来兰陵王身为齐国宗室,功高必遭齐主高纬猜忌;二来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的影子,斛律明月若死,兰陵王定无所依。”

韦孝宽说得很奇怪,兰陵王皇室中人,威震天下,怎么会是斛律明月的影子?

孙思邈好像明白韦孝宽的意思,缓缓点点头道:“那段韶呢?段孝先智勇双全,若论领兵运筹,还在陈国淳于量之上了。”

段韶字孝先,在齐国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可说是出将入相。如果说斛律明月对齐国来说是赫赫骄阳,段韶就是那皎洁的明月。

孙思邈前往邺城,倒曾想见段韶其人,但无缘相会。

韦孝宽缓缓道:“段孝先当世名将,儒雅谨慎,性情温和,老夫虽败给斛律明月,却不畏惧斛律明月,可是对于段孝先,总是心存畏惧。”

他说话时,脸上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又道:“但现在老夫不怕了。”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微震,还是问道:“为何?”

“先生难道不知,早在先生前往邺城之前,段孝先在前线大破周军当日,就病亡阵中吗?”韦孝宽道。

孙思邈真正地愣住,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神色中突有恍然,又带分遗憾,更多的却是惋惜无奈之意。

韦孝宽目光老辣,立即问:“先生想说什么?”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斛律明月过强,齐国只有段韶之言他才肯去听,段韶一死,斛律明月只怕益发得不听人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斛律明月知人但难自知,只怕齐国危矣。”

说话时,他若有意若无意向那精巧的箱子望了眼。

那箱子上的斛律琴心不知所踪,但他竟没有多问斛律琴心的下落。

韦孝宽抚掌笑道:“说得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齐国缺乏自知者,终难成事。”话音微顿,韦孝宽目光炯然道,“我大周则不同,若说昨日,大周还没有自知之明,但到今日却已不同……”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昨日大周还在宇文护这暴戾权臣手上控制,但今日宇文护死,宇文邕当政,定是另一派气象。

韦孝宽继续道:“我大周已除内患,如今上有能君,下有贤臣,虽一时武力难及齐国,但不出数年,情形定能扭转。”

孙思邈缓缓点头,道:“韦将军以百忙之身,还有闲暇和我讨论天下大事,不知目的何在呢?”

韦孝宽道:“先生难道不知吗?”见孙思邈默然不语,韦孝宽道,“想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先生大才,无论独孤兄还是杨大人这种旷世奇才,都对先生钦佩有加,我主才除内乱,就要大展宏图,急需人杰,老夫不才,想请先生为周国尽力。以先生之能,高居庙堂之上并不为过。”

他以堂堂周国老臣之尊,竟对孙思邈如此推崇,裴矩有分不屑,那寇祭司却有点动容的样子。

杨坚还是在笑,但笑容淡远,让人猜不出心事。

“我若不为周国效力呢?”孙思邈沉默许久,回得很慢,但意思坚决。

帐中突静,裴矩和那寇祭司脸上都露出错愕之意,实在不想孙思邈竟会拒绝韦孝宽。

韦孝宽似也没有想到,默然良久才道:“以先生之能,若不为周国所用,只怕老夫寝食难安。”

他话语中机锋隐现,脸色沉下来,一时间帐中寒气大升。

裴矩立即想到,天下强者,素来不用人才,就杀之以避免其为旁人所用。韦孝宽身为周国强将,这么说,当然是心怀杀机。

阳光落在孙思邈的身上,却有分淡淡的温暖。

他微微一笑道:“那将军真让我有些失望。”

韦孝宽目光闪动道:“先生失望什么?”

“想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真正能者,大敌只在自身,却不在外因。”

见韦孝宽有思索之意,孙思邈缓缓道:“十三年前,在下就未有入仕的念头,十三年后,亦是如此。将军大量,当知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裴矩微有错愕,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孙思邈所言,实在是因为他和孙思邈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韦孝宽望着孙思邈许久,紧绷的脸庞缓缓松弛,终于放声大笑道:“说得好。”转瞬长叹一声道,“老夫画蛇添足了。”

言罢一拂袖,他竟大踏步地走出了中军大帐,再不回头。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倒让人很是意料不到。

裴矩眼珠转转,看了杨坚一眼,闪身出了军帐,他是知机之人,看出杨坚当然和孙思邈还有话说,却未见得想让旁人听到。

那寇祭司却还冷着脸,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杨坚对寇祭司视而不见,凝望孙思邈良久,终于笑笑道:“师兄赢了第一局。”

他称呼孙思邈师兄本有些奇怪,突说什么赢了第一局,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孙思邈当然了解,只是笑笑,神色却多少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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