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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49)

郭遵看了狄青半晌,说道:“跟我来。”他信步向前走去,又入了一巷子,找了家酒肆坐下。

天寒地冻,那酒肆早无客人。店中只有一盏油灯,昏黄若月,一老者望着孤灯,静静地等待。他或许是等待着客人,或许等待着年华老去。像他这样的人,如今看起来只余等待。

听脚步声传来,老者起身迎道:“郭官人,你来了。照旧吗?”原来那老者是认识郭遵的。

那老者脸上有道刀疤,斩断了眉毛,容颜显的有些怪异,一脚微跛。狄青见了,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哥狄云,心中对老者已有同情之意。

郭遵点点头道:“麻烦刘老爹了。这么晚还开着店吗?”

刘老爹脸上皱纹有如刀刻,闻言笑道:“我只怕你不来麻烦我。人老了,很难睡着,难得你来陪陪我。这位小哥是你的朋友?”

郭遵点点头道:“是,他叫狄青。”

刘老爹“嗯”了声,又认真看了狄青一眼,问道:“照旧吗?”

郭遵点点头,简洁道:“两份。”

刘老爹不再多言,跛着脚去了后堂,一会儿就端来了数碟卤味,两壶酒。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似已习以为常。

狄青忍不住问道:“郭大哥,你经常来这里吗?”

郭遵点点头,提壶倒了杯酒,自斟自饮,神色悠悠,似乎想着什么。狄青见郭遵如此,突然感觉,那刘老爹是在等郭遵,因此才迟迟不肯关店。郭遵显然也经常来这里,狄青看着那几碟卤菜,一壶酒,想着郭遵雪夜独饮,又觉得,郭大哥很寂寞,还有很重的心事。

可狄青何尝不是心事重重?他给自己倒了酒,抿了一口,只觉满嘴的苦涩。

郭遵放下酒杯,突然道:“今日祭祀前,天子还是带文武百官去了会庆殿,先给太后祝寿,然后才去天安殿接受朝臣的朝拜。”

狄青记起郭遵以前所言,皱眉道:“难道说太后真的准备称帝了?”

郭遵避而不答,又道:“前些日子,范仲淹和宋绶都被贬出了京城。”

狄青喃喃道:“他们当然是因为建议太后还政于天子,这才惹恼了太后吧?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郭遵凝望狄青,缓缓道:“可我要说的一件事,却和你大有关系。夏随本是太后的人!”

狄青脑海中电光一闪,失声道:“他蓄意杀我,难道还是因为马中立的缘故?”

郭遵端起酒杯,沉默无言。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认可。

狄青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阵心悸。

郭遵尽了杯酒,又道:“你想必都明白了,你的案子虽了结了,事情并没有完结。夏随是太后的人,这次杀你,多半是为马季良出气。”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狄青没有注意到郭遵的异样,握杯的手青筋暴起,“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可我有件事反倒不明白。”郭遵眼中厉芒一闪,沉声问道:“你怎么有本事再次杀了增长天王?”

郭遵目光灼灼,狄青却问心无愧,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郭遵皱眉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狄青犹豫片刻,伸手入怀掏出五龙放在桌上,为难道:“我真的不知道,郭大哥,我……只怕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他根本不知如何解释,也以为郭遵不会相信他的解释,不想郭遵见到五龙,脸色陡变,失声道:“这五龙怎么在你手上?”

那一刻,郭遵眼中满是惊骇、诧异、还有无边的困惑,甚至还有些恐惧的样子。狄青见状,大惑不解,吃吃问道:“郭大哥,你见过这个东西?”

喀嚓一声响,郭遵手中酒杯已破,可他浑然不觉,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五龙……终于又出来了。难道……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狄青听郭遵竟和当年的多闻天王所言的一模一样,骇然道:“郭大哥,你怎么了?”心中又想,郭大哥说的他,又是哪个?

郭遵终于回过神来,盯着桌上的五龙,良久才伸出手来,轻轻触了下,脸上又现出困惑之意,低声问,“狄青,你怎么会得到了五龙?”

狄青虽诧异郭遵的反应,还是将当日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他早当郭遵是亲人一样。这件事,他藏了许久,除了郭遵,也找不到旁人倾诉。

郭遵神色恍惚,像是认真在听,又像是根本没有听。狄青说完,见郭遵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道:“郭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我的幻觉?还是这五龙真的……有古怪?”

郭遵回过神来,迟疑道:“这五龙……本是先帝所有。”

狄青失声道:“这是真宗之物?”

郭遵陷入迷惘中,眼望油灯,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得郭遵脸色也阴晴不定。许久,郭遵才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先帝在时,我是他的御前侍卫,我有段日子,就见他拿着这五龙,整日沉吟不语。”

狄青目瞪口呆,不解问,“既然是先帝之物,怎么会藏在弥勒佛像身上?既然是先帝的东西,多闻天王怎么会知道此物藏在哪里?那四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大哥,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郭遵叹口气道:“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他又有些怅然,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急切道:“狄青,我只知道,这五龙是不祥之物。你丢了它,好吗?”

狄青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五龙有什么不详,相反,在他心目中,五龙一直在帮他。

郭遵嘴角抽搐,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莫要问,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把抓住五龙,摇头道:“郭大哥,我不能丢掉它,你莫要逼我!”

郭遵身躯一震,霍然站起,浑身颤抖,眼神变得极为犀利,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凶狠。

狄青见郭遵脸色惊怖,心头凛然,一时间也变了脸色。

灯火跳跃,郭遵脸上的肌肉都有些跳动起来,嘶声道:“你为什么不丢掉它?”他痛苦中夹杂着不安,竟失去了常态。

狄青一字字道:“我若没有它,当初已死在增长天王手上!”

郭遵身躯一震,遽然恢复了冷静。缓缓地坐下来,喃喃道:“你若没有它……说不定……”他看到狄青满是激动的神色,终于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中奇怪,暗道,郭大哥到底想说什么?我若没有它,说不定什么?

郭遵提起酒壶,慢慢地满了杯酒,恢复了平静。心中在想,“这五龙再出,难道说那人的预言竟是真的?可若是真的,狄青会不会有事?这五龙在我眼中是个祸害,可在狄青心目中呢?他这些年落魄潦倒,难得喜欢上一物,我怎么忍心让他丢了五龙?大相国寺被毁,弥勒佛像损坏,太后震怒,原来也是因为这个五龙。太后究竟知道些什么?多闻天王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五龙的下落?吐蕃的不空为何也要求五龙?”所有的一切,在郭遵心中已成难解的结!

良久,郭遵才道:“先帝信神,当年举国信神修道观的事情,你当然知道了?”

狄青点头道:“那是多年前的笑谈了。就算我们乡下,也都说真宗很糊涂,自欺欺人。”

郭遵哂然道:“当初先帝说天降祥瑞,神人授他天书,这件事的确很多人不信。但先帝总是个君王,若没有些诡异,他如何会如此痴迷?我知道,这五龙,应是神给他的东西。”

狄青一振,“神?真的有神?怎么可能?”

郭遵不答,继续道:“太后也不信真宗所说的一切,而且对真宗所谓的什么天书极为厌恶。在真宗死后,太后就将真宗的一切都封存在永定陵。我当初以为,这五龙也已封在永定陵了。今日听你所言,我才知道当年太后将五龙藏在了弥勒佛像中。不想天意冥冥,你竟然误打误撞得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