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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41)

再过几日就是祭祀大典,京中禁军自然全力戒备,狄青三人被分到五丈河附近巡逻。三人说说笑笑到了五丈河附近,天下数十年平安无事,朝廷养了这么多禁军,不过是为防万一,说是巡视,其实也无甚大事。几人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抱着膀,缩着脚。狄青抬头望天,见空中飞鸟一闪而过,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张玉,你是南方人,可曾听过红嘴玉这种鸟吗?”

张玉道:“当然听过了,那种鸟很漂亮,我儿时的时候,还抓了一只鸟养过。不过,后来我又把它放了。”

“为什么?”狄青不解道。

张玉怅然道:“因为我将那鸟关在牢笼中,竟有另外一只鸟不畏危险,每天过来在笼外悲啼,又不停的撞击那鸟笼。我当时很奇怪,我娘告诉我,这鸟儿极为重情,雌雄两只鸟很多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彼此极为忠诚。一只若是被抓,另外一只无论千难万险,都要想尽办法和它团聚。”

李禹亨啧啧道:“那这鸟岂不比人还忠义?”

张玉叹道:“唉,谁说不是呢?我放了那鸟儿后,爹就过世了。可没几年,娘也去了,我想……他们也和红嘴玉仿佛吧。”

狄青想到自己的娘亲,也是不由心酸。

张玉抖抖身上的积雪,舒口气道:“对了,还忘记告诉你了,因为红嘴玉这种性子,所以我们那边又给它起了个别名,叫做相思鸟。”说罢以手打拍,轻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李禹亨一旁道:“张玉,没想到你这人除了打屁,还会做点打油诗呢。”

张玉道:“禁军不可怕,可怕的是禁军说瞎话。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做的诗,你竟然说是打油诗?当年我娘在我爹死后,总是念着这首诗,我就记下了,当时不解其苦,可现在懂了,却迟了。”说罢眼角泪光莹莹。

狄青见了,想起大哥常念叨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知道张玉的心情,安慰道:“张玉,你莫要难过,其实父母只要知道我们过得好好的,他们就已心满意足了。”

大雪时下时止,三人沉默下来,各怀心事。

狄青当值结束后,没有立即回返住所,而是去了当初捡风筝之地,那巷子叫做麦秸巷。

黄昏雪冷,巷子中早就没有了行人,狄青孤魂野鬼般从巷子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来到了东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那风筝终究没有再飞起。狄青暗自嘲笑自己异想天开,讪讪地回到了住处,始终见不到郭遵。

郭逵倒心大,只说大哥白日回来过一次,但匆匆离去,好像有什么急事。狄青知道郭遵无事,也就放下了忧心。呆坐在床榻之上,一夜只是想,她在雪天,放飞着风筝,风筝上又画个相思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想到,自己这般神魂颠倒的念着那女子,可是觉得那女子相思的是自己?转瞬哑然失笑,暗想自己绝不会这般自作多情。可若非这般,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去那里?

突然发现桌案上有方丝巾,正是那女子所留,狄青自辩道,我多半是想归还这丝巾,别无他意。可是,黄昏的时候,我去那里,并没有记起丝巾的事情呀。

狄青坐在床榻上,患得患失,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清晨醒来,脑海中没有红龙,只有那一方幽蓝的丝巾在思绪中飞扬。

翌日当值后,狄青竟又莫名的去了麦秸巷。但风筝终究没有再起。

第三日之时,风卷狂雪,狄青只对自己道,谁都不会在这种天气放风筝,莫要去了。但就算风刀雪冷,当值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前往麦秸巷。

没有风筝,只有狂风。狄青喝了半天西北风,回去冻得和冰柱一样。躲在被窝中烤火,狄青发狠道:明日若再刮风,死活都不去了。狄青呀,你自作多情,这辈子也不能再见到她了。你算得了什么,不过给她取了风筝,难道还想要酬劳不成?

昏昏睡去,清晨醒来时,雪止天晴。

狄青望着晴空冰冷,不由暗想,这不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今日正巧不当值,狄青再次起身到了麦秸巷,依靠在巷墙旁,从日出等到了日落……

影子都没有一个。

北风起,雪屑纷飞,狄青缩着脖子,望着巷墙里的那棵杨树。杨树光秃秃的,满是积雪,和狄青两两相望。不时的一阵风过,树上的积雪抖落,纷纷洒洒,狄青伸出手去,望着那雪花落在手上,变成点点水珠。

天虽冷,可心暖。情虽朦胧,但炽热。

黄昏日落,余晖散尽,夜幕开始笼罩着古朴的开封城之时,狄青抖抖身上的积雪,转身向巷口走去。咯吱咯吱的声响,脚步声带着雪花的落寞,到了巷口处,戛然而止。

巷口处,有梅散幽香,梅枝横斜。狄青立在那里,非为梅,他已被冻得麻木的脸上突然绽放出难言的光采。巷子尽头,一女子正如清幽雪梅般站在那里,凝望着狄青。那水墨丹青的眼眸中,带着泪影,有如那春来时,碧水中未溶的冰。

终于见到那梦中的女子,狄青突然觉得苍天待他其实不薄。为了这一刻,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禁军,而她……

狄青胡思乱想之际,才发现女子在风中有些颤抖,终于快步走过去,鼓起勇气道:“你……真巧,竟能又碰到你。”狄青有些脸红,知道这世上的巧合,很多都是因为有心。

那女子嫣然一笑,“真的巧呀。”

“今日没有放风筝?”

“这不是放风筝的天。”女子轻咳两下,狄青这才发现她脸颊微红,关切道:“你受寒了?”

女子道:“前几日放风筝,受了风寒,因此这几日一直没有来。”

狄青心安中有些心慌,不舍却又不能不舍,“那快回去吧,这里冷。”

女子紧了紧身上的白裘,抬头望向苍穹,突然跳了两下。狄青不解其意,只觉得雪地中有一朵旋舞的花儿。“我娘告诉我说,若是觉得冷,就要多动两下。”女子一笑,笑容有如皓月。

狄青笑道:“是呀。”他这才发现自己也冷得厉害,左摇右晃地跺脚道:“我们整日在京城游走,若是冷,就先跺跺脚,脚若不冷,身上就不冷了。”

女子突然捂嘴咯咯地笑。

狄青呆呆地问道:“你笑什么?”

女子道:“我看你摇晃着跺脚,好像是一只大螃蟹。我最喜欢吃汴京东城的洗手蟹了。”她忍俊不禁,竟笑得前仰后合。

狄青满是尴尬,可心中又带着喜悦。

女子笑后,用力地跺跺脚,举止有着说不出的天真烂漫。过了片刻,喜道:“你说得很对呀。我也变成螃蟹了,和你……”突然脸红,垂头不语,只是用脚尖划着雪面。

狄青看的已心醉,心道:和你怎么的?和你是一对螃蟹吗?虽这般猜测,可如何敢唐突佳人?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又笑道:“狄青,你为何要入伍呢?”

狄青见女子无拘无束,自己也渐渐去了不安,说道:“说来话长……”

“说来听听。”女子微笑道。

狄青见那女子的眼眸中似蕴含着什么,却绝没有离去之意,只好道:“我本来不想入伍,可世上绝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将当初的事情说了一遍后,突然觉得舒畅了很多。当然很多事情都是删繁就简,说到擒赵公子的时候,只说侥幸为之,当时逼于无奈,只能从军。

女子静静地听,听完后感觉到寒冷,又是跺脚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你和他们不同的。”

狄青心中一颤,问道:“有何不同呢?”

雪光中,女子的脸如喝醉了酒。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天,惊叫道:“哎呀,好晚了。我要回去了,不然爹会责骂我了。”说罢转身就跑,雪地中轻盈的有如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