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歃血(335)

范仲淹望着吕夷简卧房的方向,只是在想,不知道吕夷简现在如何了?

吕夷简已奄奄一息……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不行了。赵祯坐在床榻前,紧紧地握着吕夷简枯干的手掌,忍不住的垂泪……

没有谁知道,他对吕夷简有着更深的感情。当年若是没有吕夷简的话,他赵祯怎能坐到天子之位?有御医上前,低声道:“圣上,吕相他……只怕……”

赵祯突然怒喝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医好吕相。不然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可言语间的冷意让御医打颤。御医慌忙跪倒,噤若寒蝉。

“圣上……莫要伤心。”吕夷简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反倒安慰起赵祯道:“人谁……不死呢?老臣总算……没有辜负先帝所托……”

脑海中闪过些如烟的往事,吕夷简枯涩的笑笑。仿佛见到先帝真宗立在他面前,森然道:“吕夷简,朕知道你最为忠心。朕把一切告诉了你,你一定要为朕保护好太子!朕若活转后,定会重重地赏你。”

吕夷简想到这里,心中发笑,他真地不解真宗为何这般的渴望长生不死呢?活着责任太多,死了……岂不也是一种解脱?他把持朝政这些年,对赵家可谓是忠心耿耿,但是人死了,得到些什么呢?他那一刻,突然有些同情起范仲淹。他和范仲淹斗了一辈子,他其实很欣赏范仲淹。前段日子,范仲淹甚至请他再入两府,可他累了,很多事情,他不想再抓在手上……

赵祯见吕夷简双眸发直,神采渐去,心中突然有种畏惧,紧紧地抓住了吕夷简的手,赵祯急道:“吕相……你不能丢下朕不理。”

往事如烟,幕幕电闪。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涌到脑海。

赵祯还记得当年只有他们两人时,吕夷简沉着又慎重的道:“圣上,先帝早吩咐臣防备着太后,预防她谋权篡位。但如今太后势大,你不能硬碰,若要太后忌惮的话,臣有一计……”

“当初先帝昏迷是曾留谶语,说过‘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红颜空嗟!’圣上说完这谶语,不久就去了,太后一直以为这谶语没有人知道的。可先帝早早的就对臣说了,圣上可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邱家世代受赵家恩德,忠心耿耿,邱明毫此人冷静果敢,可堪大用……其实很多臣子都还感激先帝恩德,只要有人第一个出头,他们定会站在圣上的这边,关键是圣上能不能下这个决心!”

赵祯还记得,当初的他,内心不知经历了多少挣扎,这才问道:“吕相,你说怎么办?”那时候的他,只有个吕夷简可信任。到如今,他只完全信任吕夷简。

当年他虽逐吕夷简出了京城,不过是因为想逐走心中的不安。他很快再次召回吕夷简,因为他觉得,只有吕夷简才能保住他赵家江山。

“永定陵中有本无字天书,都说有缘之人才能看到其上的内容……圣上若真的要去永定陵,可取回这本天书……而先帝的梦境,圣上也是可以对太后说说的……臣知道太后对先帝,还是很有些敬畏的。”当年的吕夷简虽已老,但老辣干练。

于是才有了皇仪门前那一幕,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欺骗了母亲……那天书本是无字的,他赵祯也没有看到。

于是才有更早之前,在赵允升开始对付他时,他就对太后提及了先帝的梦境,望着养母那惊怖的神色,他自责中隐约还有分快意。

刘太后临死前,指着他说,“我明白了。”让他那之后很久都是惶恐难安,他不知道刘太后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很害怕。

他真的要个朋友在身边,因此他希望狄青不要去征战,而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只有狄青,才不会图谋他什么。他贵为天子,但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人能倾听他的心事。他憋的发狂,他本来还有个阎文应的……可想起阎文应临走前的惨然说“圣上,既然一定要个人承担这责任,那就由臣来承担吧……”他就忍不住的愧疚。

阎文应死了,一想到这里,赵祯泪水就流淌了下来。想起了郭皇后,赵祯身躯一震,郭皇后都知道了,那个泼辣没心思的人竟然想用知道的事情要挟他,可这些事,他绝不能让人知道!

因此郭皇后死了,阎文应也死了。

望着吕夷简也将离去,赵祯心中悲恸。他身边信任的人一个个离他而起,本以为得遇张美人,是苍天弥补他的伤情,不想张美人也中了毒,虽没有死,可一直毒性难清,整日病泱泱的在床。赵祯真的怕——怕张美人有一日也离他而去。

想到这里,赵祯泪流不止。

吕夷简见赵祯哭泣,低低的声音道:“圣上……你是天子,要有威严。臣老了……帮不了你了。”

“你还能帮朕的。”赵祯回过神来,抓住吕夷简的手叫道:“吕相,朕励精图治,将有大为,这时候,正需要你这种老臣。范仲淹他……”犹豫下道:“吕相,朕听人说,范仲淹结党营私,你认为如何?”

吕夷简双眸中光芒一现,缓缓道:“范仲淹为人公正,敢为……人先。他就算结有朋党,也是为圣上的江山着想……”

赵祯连连点头,心道范仲淹也的确这么自辩的。

“可这种人有个缺点……”吕夷简呼吸突然有些急促,良久才平,他已感觉生命一丝丝的离体而去,但见到赵祯恳切的目光,还不舍就走。他自问此生或做过不少有愧在心的事,但他毕竟对赵家父子不亏,他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他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赵祯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吕夷简说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吕夷简喃喃道:“他太过清高,清高的让人看不过眼。虽说这几年……他刻意自污,求能以高位做些大事,一展平生抱负……可他以前的作为给人的烙印太深,对欧阳修、尹洙、余靖等人影响的太深。那些人学了他的皮毛,却少了他的风骨!”

脑海中电闪过多年前,范仲淹回转京城的一幕。

当年范仲淹主动来找吕夷简,着实让吕夷简意料不到,因此吕夷简至今还记得范仲淹说的每句话。

范仲淹当时还给吕夷简带了份礼物,那是荆湖一带产的绿芽茶。

这茶当然比不上龙团,也算不上贵重,可经范仲淹之手送出,就是别有含义。

据吕夷简所知,范仲淹很少送旁人礼物,更何况送给两府第一人?因此当初吕夷简拿着那茶团,若有深意道:“范大人不怕引人非议吗?这只怕和范大人的清名不符吧?”

范仲淹没有了倔强和执着,只是微微一笑,“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只听那一句,吕夷简就知道范仲淹没有变。可他吕夷简倒是变了,变老了,变得有些心软,或许在政见上,他是不赞同范仲淹的做法,但从感情上,他知道交这种朋友没有错的。

但他吕夷简,不会有朋友!

范仲淹当时见吕夷简不语,开门见山道:“吕相,今日下官前来拜访,其实想请吕相举荐下官前往西北戍边……”

吕夷简更是讶然,蓦地发现范仲淹还是有些改变,本来这些话,范仲淹死也不会开口的。吕夷简当时只道:“好呀,你给我理由。”

范仲淹又笑了,明亮多情的眼眸中有了分感慨,“如今圣上登基,就有如这茶之绿芽。这茶要好喝,要好水、要时间、要经验、要火候。只凭意气行事,冲不出一壶好茶了。下官知道吕相对赵家江山一直兢兢业业,下官以前不懂,如今懂了。下官蹉跎多年,一事无成,也的确想为天下做些事情,如今元昊野心勃勃,西北告急,下官真想尽一分微薄之力,我想吕相懂我的。”

范仲淹说完后,就静待吕夷简的回答。他知道吕夷简是聪明人,而对聪明人,一向用不着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