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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143)

最后的几个时辰,说是准备,可谁都明白,狄青是让他们和家人告别。

狄青无人可告别,只是顺着长街走下去,残阳似血,将那萧瑟的人拉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后谈论,多半不明白,为何这个俊朗坚毅的指挥使就算在笑,也总带着难言的沧桑忧伤之气?

狄青并不介意旁人的指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没有激动,只余平静和决心。

决心为了新寨兄弟而战,决心为了守卫疆土而战,也决心为了那不变的承诺而战!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无双的英雄,已准备开战?

狄青想到这里,望着天边的云彩。

晚霞绚烂,有如霓裳,云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家铁匠铺。一老汉正抡着铁锤,捶打着那烧得通红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动,缓步走过去。

打铁的老汉满脸的沧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着上身,露出铁一样的胸膛,偶尔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坦然自若。

老汉感觉到狄青的目光,终于歇了铁锤,抬头向狄青望过去,见是狄青,有些惊喜道:“这位就是狄指挥吧?你……你要打造什么兵刃?”

狄青只来了两日,但新寨上下已传诵着这个传奇的名字,就算打铁的老汉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岂不注定就是个传奇?

狄青从简陋的铁匠铺望过去,掠过刀剑,目光停在铺中木架上的一青铜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场上难以摄众。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剧烈用气,面部就会发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会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这种情形,更不想让兵士觉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个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见到那面具,内心就有阵悸动,他喜欢那面具,喜欢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狰狞,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在苍茫的日暮下,整个面具泛着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余晖耀在其上,也不能改变面具的森冷萧肃。

狄青望着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着他……面具打造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狰狞中还带着分不屈的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这才问道:“这面具……是代表哪个人呢?”

“是刑天!”一个略带泉水清冷的声音道。

狄青向声音来处望去,遽然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头一震,身躯晃了下,才发现铁匠铺的角落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认得的。

就在清晨,这女子泼了他一盆水。他没想到,竟在这里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着朴素,相貌寻常,唯一特别的是,她腰间还系着那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狄青此刻发现,女子年纪绝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种冰冷淡漠,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并不知道,他走进铁匠铺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阳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这么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过沉寂,还是那面具太让人心悸?

狄青想着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来是战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艺……这青铜面具,可卖吗?”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卖。”

打铁老汉责怪道:“飞雪,莫要任性。指挥使,她说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让我打造这个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飞雪,指挥使既然喜欢,就卖给他吧,好不好?爷爷明天就再给你重新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两个字,“不卖!”那两个字斩钉截铁,谁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老汉急得直搓手,只是道:“这孩子……这孩子……指挥使,你不要见怪。”

狄青暗想,“原来这女子叫做飞雪,这名字倒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无妨,我就是问问。”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转身就要离去,他虽喜欢那面具,但不会夺人所爱。

飞雪见狄青要走,突然问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么人?”

狄青止步,半晌无语。他当然知道刑天是什么人,据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个悲情的神!

刑天虽遭黄帝断头,仍不屈而舞,誓与黄帝斗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着刑天,也就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斗志的含义,也叹息老汉这面具铸的传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为何要问?

飞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欢刑天。”

狄青转过身来,望向飞雪道:“我也很喜欢刑天。”

飞雪双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闪过,她郑重的从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气虽依旧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饱含真情,“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卖了,对不对呢?”

狄青点头道:“对,若是真心喜欢,多少钱都不应该卖。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些心酸,却是有感而发。

飞雪秋波流转,漫过狄青的双眸,双手将那面具举到狄青胸前道:“这面具虽不能卖,但可以送给你。”

狄青怔了下,见那双眸中满是真诚,终于双手接过了面具,沉声道:“谢谢你!”

飞雪笑容如轻烟般淡,让人见到她的笑、她的眼,就会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让爷爷做了这面具,就是要送给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

飞雪凝视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狄青皱眉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为姑娘效劳。”他也不想白拿飞雪喜爱的面具。

飞雪双眸突然变得秋潭般的深远幽冽,她望着狄青半晌,终于摇头道:“你不会答应我了,因为你还要去作战。”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飞雪为何如此肯定他不会答应?

“可我一定会让你答应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的……”飞雪没有再说下去,眼神坚定,表情肃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不说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么会和这姑娘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飞雪叹口气道:“你若不答应,你难受,我也难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呢?”她摇摇头,不再多言,回转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汉也是摇头,像对孙女无可奈何。

狄青指尖触摸着那青铜面具,感觉着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飞雪一眼,见到她在长凳上,抱膝而坐,双眸望着黯淡的天际,似不愿再多说什么。

狄青只觉得飞雪很是奇怪,但关心兵士准备的情况,向老汉告辞,带着那面具缓步走出了铁匠铺。

狄青走出铁匠铺的时候,感觉飞雪又望了过来,强忍回头之意。

幽静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离开之际,耳边只听着那少女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些发疼,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不想离别,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

那种感觉,竟如此的强烈!

第二卷 关河令 第六章 对攻

红日东升,大河如带。

塞下的秋晨,草木凝露,虽带萧瑟,也有着勃勃的生机。狄青前望大河斜去时,阳光正照在河上,河水粼粼生光,上面有如铺了层淡金。

狄青带兵趁夜色疾行,寻捷径,奔风尘,如今已到了保安军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