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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君(13)

“呃……”朱管家掐指算了算,“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

说完,见着秋亦脸色不好,他赔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是为了求个诚心,好让老爷早些好起来嘛。”

“求诚心?”秋亦闻之便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若是真的诚心,她自己怎么不来跪?让旁人替她跪了也算是诚心的话,普天下的人,都该笑死了。”

“是是是……”知道秋亦素来嘴巴不饶人,朱管家也不好再提夫人,只好转开话题。

“哎呦,说来啊……这云姑娘的身世也是挺招人心疼的。”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道,“听说,早些时候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只因金人占了汴京,家中尽数遭劫。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亏得她还是个好性子姑娘……想想,也是不容易啊。”

秋亦难得没有反驳,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句:“是不容易。”

“嗯……嗯?”

朱管家移了视线去看他,不料手上却是一空,秋亦取了他的灯盏在手,淡淡道:“你若有事,便先走罢,我过些时候自会回去休息。”

“诶?可是……”他斟酌了片刻,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可是这时候也不早了,外头这么冷,三少爷小心莫着了凉才是。”

秋亦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那你留在这里等也行。”

“……”

这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吹得朱管家面颊生疼,他不由提神一震,腆着脸笑道:“呵呵……老朽年纪大了……这……咳咳咳。”端得他说话还煞有介事的咳了几声,“这大冬天的,实在太冷了,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却也还得留着条命为老爷效忠……想我在秋家活了这把岁数了,若是就这么去了,老爷他老爷他……咳咳咳……”

秋亦冷眼看他。

见着以上话语毫无感染力,朱管家咽了口口水,谄笑道:“……那个,三少爷,老朽就先……咳咳……先走一步了。”

微风渐渐停息,灯笼内的火光也平静下来。秋亦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方缓步走过去。

大约是听得声响,听君睁开眼轻轻转头。方才她已闻得有人说话,本以为是哪里的起夜的丫头或小子,不想来的却是秋亦,见状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可因得跪了太久,双腿这般一伸,竟有些发麻,略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几下,秋亦便很自然地出手扶了她一把。

更深露重,也不知她在此地跪了有多久,只触及她衣衫之时,手心一片冰凉透骨,秋亦不自觉地锁起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什物,开口道:

“入了夜,来往也没得几人。你既是回去了,也不会人知晓。”

听君先是听得一愣,缓了一阵才会到他话中之意,不由就微微一笑,将手抬至胸口处。

——夫人说,今日求神拜佛,是为了能让老爷病好起来。我若是偷偷跑了,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么。

看她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秋亦禁不住冷笑:“你对别人的事,倒还上心得很。要是这世间真有神明,你这嗓子也不用哑了。”

听君心中微涩,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当初刚失声之时,看过多少大夫,又喝了多少药,娘亲抱着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请过多少道士又拜过多少神,无数的银两砸了进去……可直到娘亲病逝,依然不曾听到她再开口说话……说来,这天上的神,也不过是人心里的一个念想罢了。

见她垂眸未有所动作,秋亦抿了抿唇,方觉自己那话说得有些重了,于是稍稍缓了语气,问她道:

“你这嗓子……到底是怎么哑的?”

听他这么一问,听君莫名地僵了一僵,虽是微不可见,秋亦却看在眼里,即使她沉默良久,倒也难得耐下心来等她“说”。

大概静默了少顷,听君才摇了摇头,两指一并,慢之又慢地向他比划道。

——七年前,金兵攻陷汴梁城,爹爹为了护我和娘亲周全,浑身挨了数刀数枪。当时我还年幼,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便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她悠悠放下手,轻声叹息。

那日夜里的情形,只怕一生也忘不了。

火海之中的东京,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处处是逃亡的流民,满街是血肉模糊的尸首,满目残垣断壁。

云府后院之内,她看着她的父亲,撑着插遍箭羽和长矛的身子,抖了一地的鲜血,回过头来,对她喊道:

“跑!”

跑。

跑……

这个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每次都真实得不像梦境。恍如昨日就是那战火纷飞的地方,依稀能听得到那些令她颤抖不已的惨叫,和那一声震入肺腑的——

跑。

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来,秋亦也喃喃沉吟了一句:

“是东京那场战役啊……”

第8章 【身不由己】

言语里带着几分怅然,听君抬起头来,正见他垂眸望向地上的井口出神,便小心拿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秋亦这才微微皱起眉。

“嗯?”

听君有些试探性地笑了笑,五指微曲。

——公子从前,也住在汴梁?

这个问题他似乎不耐回答,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他不说话,听君也没法说话,两人便如此安安静静地站着。

头顶的星辰斑斑点点,落下些许星光来,和他手里的灯盏交映成辉。秋亦素来喜欢穿宽松的袍子,他身形清瘦如竹,灯影之下便愈发显得超凡脱俗,俊逸如仙,似隐隐有光华罩于周身。听君歪头看了半晌,直到秋亦莫名不解地对上视线来,方是如梦初醒,

“你在看什么?”

她耳根子一阵发热,心虚地摇了摇头。

秋亦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抬眼看了看天色:“快子时了。”

时候的确已不早。地上的灯烛光芒摇曳,四周气息寒凉,听君轻轻呵了口热气,想这外面阴冷的紧,她不由关切道。

——公子还是快回去休息罢。

秋亦仍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句,继而悠悠转过身去。

“早点歇息。”

即便是背对着自己,明知他看不见,听君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刚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灯笼时,蓦地手上一抖。她疑惑着望了望秋亦的背影,心自揣测。

他莫不是特意来陪自己等到子时的……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她就十分可笑的摇头否决。

秋亦又怎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量来是自己多想了。

将井边的杂物收拾好,此时已寒气迫人。

她提着灯盏,紧了紧外衫,径自往房中走。

*

不知是不是昨晚吹了一夜冷风的缘故,第二日一早,听君便觉得略有些头晕眼花,她出门打了水准备回屋梳洗,正巧秀儿也刚起床,一进门就被她那一脸潮红吓了一跳。伸手上去探她额头,那里已是烧得滚烫,便连忙向管事的告了假,又请了大夫开了方子,整整一上午,她就在床上躺着昏睡,直到午后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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