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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倚重楼(69)

裴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平稳:“我已经没事了,多谢你。”

秦拓勉强一笑:“别这样说,我们快进去罢。”

两人并肩走进军帐,只见傅徽躺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眼神涣散,脸色灰白。

裴洛走到床边,眼中生疼,只能咬着牙忍耐:“傅帅。”

傅徽还想强自撑起身,一手拉住凌镇予,看着裴洛和秦拓:“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就可以……咳咳……”

凌镇予单膝跪在下,沉声道:“傅帅的吩咐,末将一定会照办。”

傅徽灰白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血色,说话也顺遂起来:“中军从今日开始,就交由裴洛统领。凌副将,你……咳咳,带兵经验最多,就、咳咳……”

“傅帅请放心,末将会尽心指点裴将军。”

“秦拓,你……很好,以后一定是大将之材。就像,咳咳,你姨夫……”傅徽按住胸口,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淌下。秦拓上前一步,将手按在床边,轻声道:“傅帅,你先歇一会儿,后营的军医很快就赶到。”

傅徽吃力地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他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遥指北方:“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铘阑山贯穿燕云十三关,一直到北燕的国都临汾城下。

傅徽连声咳嗽,脸色枯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闭上眼,一字一顿,吐字清晰:“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他抬手击在床边,当击倒第三下的时候,动作凝滞,遥指北面的手臂慢慢地垂下,再也没能抬起。

凌镇予缓缓低下身,额头重叩在地,长跪不起。

许炼走上前,手中拿着军用毛毯,轻轻地覆在主帅身上,毛毯有一个角皱起,他低着头抚了半天都抚不平整。

裴洛站在后面,抬手撩起衣摆,也跪了下去。他将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叩首三次,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出军帐。

秦拓伸手要拦,却听凌镇予沉声道:“由他去罢。我们留在这里,替傅帅发丧。”

只听军帐外战马嘶鸣,马蹄纷乱,动静渐渐远去。

战后的龙首原尸骨遍野,还有几个穿着白袍的北燕士兵在收殓尸身。大漠被鲜血浸染得一片血红,折断的战旗被沙土埋去。

裴洛策马奔过,湿透的衣衫沾风,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他亦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顾策马扬鞭狂奔。

夕阳西下,映得天边如同火烧。他便朝着日落的方向纵马疾驰,内心如焚,千百个声音疯狂嘶吼,无法停歇。

“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手心中握着的煮蛋,早已凉透,却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

“就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驰骋沙场啊……”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我的头发,已经现白了!”

“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

诸多声响,纷乱而来,其中痛楚无法言喻。

裴洛仰起头,纵声长啸,如墨发丝黏在脸颊,水珠顺着侧颜慢慢淌下。

一旦落了泪,忍耐可会毁于一旦?

他咬紧牙,忍到眼中疼痛,又是重重一鞭抽在马背,向西疾奔。

铘阑山道崎岖难行。

慕容骁收住脚步,负着双手,俯瞰南楚军营,语音低沉:“傅徽已经过去了么?他是个难得的敌手,中了我三箭,竟然还能坐在马上拼杀发号。这一阵是我输了。”

颐狼站在他身边,也看着山下:“虽说我们这一场是败了,但是南楚战死了主帅,军心涣散,群龙无首,赢到最后的一定还是我们。”

慕容骁并不接话,反而抬手一指对面峭壁之上盘旋的兀鹰:“南楚便没有这样悍勇的鹰。他们的鹰,都是关在笼子里养着,慢慢的,这鹰就完全忘记了本性,不会猎食,同堂前的燕子一般了。”他神色傲然,淡淡道:“我们北燕族人却是马背上长大的,除非死才会离开马背征途。这场战事,已经拖得太久,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颐狼奇道:“现在南楚里面定是乱成一团,正是我们出兵的时候,怎么将军却按兵不动?”

慕容骁仰头看着顶上翱翔的兀鹰,轻轻一笑:“我在等他们哭。折了傅徽,南楚将士心中必定激愤,俗话说哀兵必胜,拼的就是这口气。等到哭出来,这口气也泄了,就是我们挥兵南下之日。”

他迎着山风,负手而立,黑发舞荡,其风神俊秀,教人不可谛视。忽闻远处南楚大营中传来隐约哭声,渐渐变大,凄凉惨恻,茫茫无止境。

慕容骁微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一时间又充满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也是该有个了结了,虽然可惜,只好到此为止罢。”

军号悠扬,哭声顿起,凄恻悲凉。

凌镇予举起火把,慢慢地凑近叠起的柴火。

柴火之上,躺着他们的主帅,仿佛只是困顿了睡去,脸上一片平和。一张毛毯不能完全将人裹住,还有一个角被压皱了,怎么也抚不平整。

凌镇予一闭眼,火把触到柴堆,轰得一下燃起了大火,渐渐吞噬着躺在上面的人。哭声一下子变得更响,盖过了萧萧风声。

火光明亮,慢慢吞噬这上面的军魂。

傅徽的一只手搁在毛毯在面,指节粗大,手背上条条青筋清晰可见,还有一道道细碎的伤痕。慢慢的,这只手被火光吞噬,慢慢的,连熟悉的面孔也沉入火中……

凌镇予站直身子,大步向一旁扑在地上的士兵走去,大声道:“不要哭了!我们南楚男儿都是堂堂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大家全部都站起来,各归各位!”他按着剑柄,沉声道:“傅帅绝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个模样。大家把眼泪擦干,不要让北燕人有机可乘!”

他大步走去,用力将跪在地上的士兵拉起来。放眼看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傅帅倒下,南楚大军需要一个支柱。他咬破嘴角,口中咸腥,却硬是一滴眼泪都不掉。

忽听大营外马蹄急响,人声喧哗。凌镇予大步往外走,迎面碰上匆匆回转报信的许炼,沉声道:“怎么回事?”

许炼喘了口气,道:“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到了,监军的是裴相爷。”

凌镇予讶然至极:“是裴绍相爷?这……这太好了!”

两人说话间,只听脚步声传来,为首的那人一袭便袍,身姿英挺,容颜清癯,举手投足有股儒雅风华,却又教人觉得英姿勃发、如出鞘利剑一般锋芒毕露。

凌镇予大步上前,拱手为礼:“裴相。”

裴绍点点头,皱眉往周遭看了一圈,突然厉声道:“傅帅故去,就是哭死也没用!我们南楚军中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有什么用?!”

他随手拔出凌镇予的佩剑,弹剑击节高歌:“烽烟起,旌蔽日。十年纵横,千里长歌,临风饮尽杯中血。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

受到裴相爷的感染,将士哭声渐止,慢慢变成齐整的高歌:“看今朝,朝天阙。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歌声之中,傅徽的尸首焚为乌有。

裴绍走到火堆旁边,突然单膝跪下,身后千万将士抹干眼泪,齐齐跪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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