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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殇阳血(2)

两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传出很远。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明,他们追随楚卫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还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守住笑声问道。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长城,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莫说八万大军,就是再多八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若不是想带着赤旅步卒一起走,单凭雷骑的机动,嬴无翳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前日大概是逼得急了,嬴无翳才率领五千雷骑突围。淳国那一万风虎铁骑还未发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若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诸侯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

"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六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六百里平原是一片飞地,别说十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嬴无翳死?"

"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

息衍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拿来有些用处,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拈在手中,轻声道:"多谢你。"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于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明日来我营中,看一看诸侯大将,"白毅忽然转身下楼,头也不回。

息衍装了一锅烟草,默默的含在嘴边。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步兵跟从,在低沉阴翳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放眼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行,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徊的地方。他想起北陆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东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他有一次跟随吕嵩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吕归尘问起的时候,老练的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不忍的吕归尘问道。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在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猎人说。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一次一次的上阵,一次一次的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继的人还是源源不断的奔赴死路。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的声音响起在他背后。

姬野躺在车中,浑身都用白布紧紧的捆扎,左臂套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医官看他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叹说从未见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昏迷,而后他用木枝将姬野的全身固定住,扎上布带封死。姬野此时最多不过动动手指,即便扭动脖子,伤口也痛入骨髓。

"我没事,"吕归尘摇头,"你休息吧,医官说你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现在强要动弹,只怕骨头会长不好的。"

"阿苏勒……"姬野微微犹豫了一下,"你是害怕么?"

在当阳谷口的清平原接战之后,吕归尘总有些神思恍惚,有时半夜起来在营中踱步,有时又无端的掀开车帘眺望远处,一看就是许久。

"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

"龙格真煌,这是他的名字,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狮子王,"吕归尘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情没有?"

"没有,"姬野说。吕归尘会给他和羽然说北陆的事情,从大雁到羚羊,从夸父到龙马,但是自己的父母亲戚,吕归尘从来都很少提起。偶尔说上几句,也立刻收住。

静了一会儿,吕归尘扭头过去看这个好朋友:"不告诉别人,好么?"

"好。"

"我是父王的第五个儿子,我娘却不是青阳部的。她是朔北部的,当年青阳部打败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杀了我外公,后来我舅舅就把娘送到青阳部议和。我娘说她被送到青阳的时候,没有见过我父王,只知道他有很多女人,听说每次上阵都亲手杀好几百人……"

吕归尘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老师说东陆的婚礼,要纳雁,要问吉,要传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规矩,不过我们北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我父王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虏来的女子,也不要什么礼节名分,谁抢到她们,她们就是谁的。我们青阳部的先祖,叫做吕青阳,他有七个兄弟。那时候他们八个人一起征战,抢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战功大家分,后来那七个兄弟为了牛羊和草场,都背叛了他。于是我的先祖把七个兄弟都杀了,削下他们七个人的顶骨,嵌在自己的剑上,占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他很怕别的部落再抢走他的东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这是乱伦,可是据说这样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后代。后来真的有了三个有狂血的儿子,所有人都畏惧青阳部,带着礼物来归顺,青阳部才变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的听着,并不出声。

"我有四个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吕归尘接着说道,"你父亲和你弟弟对你不好,可是他们总不会要杀了你。可是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哪个哥哥将来真的会杀了我,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做青阳王,没法光耀青阳的武功。我们北陆的规矩就是谁强,谁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哥哥们不杀了我,是愧对青阳的祖宗……"

"姬野,"吕归尘忽的抬起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你和羽然的时候,我真的想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陆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见我的亲哥哥们拿着刀来杀我!"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很蠢的……"吕归尘略略有些尴尬。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剑,学军学?"姬野低声问道。

"有时候也想,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将来有一天,我要守护青阳,要象我父王那样建立功勋。可是……"吕归尘忽然摇了摇头,"看见你和离公试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错了。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说得没错,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个懦夫。如果换了我在离公的刀下面,我根本连刀都拔不出来……"

吕归尘苍白的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胆子……"

"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姬野打断了吕归尘。

"什么?"吕归尘不解的看着姬野。

"我没有那么胆子,我也害怕,"姬野静静的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可是阿苏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个人在使劲的喊说不要让他杀了你,不要让他杀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练枪的时候很发疯?因为我有时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没人会管我的,我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练好枪术,我上阵才能不被人杀,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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