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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商博良(25)

“彭帮头呢?”一会儿,祁烈问。

“像是一整夜没睡,和苏青他们在那边屋里商议呢。鬼神头的巫民说我们帮他们报了血仇,送了缠丝蛊、续命蛊和不眠蛊三件礼物,听起来卖到东陆去都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彭帮头他们大概是商量这钱怎么分吧?”

“这三件东西?”祁烈想了想,“听说过,确实是值钱的货色,一般巫民制不出来这蛊,怕是蛊母自己制的吧?”

“是,那个巫民是这么说的。”

“彭帮头这次得偿所愿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祁烈大叹一口气,“他家里又要添上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

“续命蛊和不眠蛊都是好东西,可是缠丝蛊,是不是有点亏了阴德?”商博良说,“毕竟是春药一样的东西。听老祁你以前说,巫民男女是自相欢好,想不到堂堂蛊母也制这种东西。”

祁烈干笑两声:“好不好的,都是能卖钱的货呗。至于巫民这里,男人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么?在被窝里打架、生娃,自相欢好还是勾搭上手,又有什么区别?商兄弟你自己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别拿那套书上的东西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

商博良抬起头,淡然看着窗外的雨线,仿佛出神:“男女自己相遇,和处心积虑用蛊虫去骗一夜风流,总是不同的。这不是书上的东西,书上不说这个,是人心里的事。”

祁烈有点没趣,只能接着干笑:“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商博良倒是愣了一下。

祁烈一唏:“缠丝蛊那东西又不是春药,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爱都爱死你,你叫她为你去死她也乐颠颠的,有什么不好?世上多少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男人,这边挑那边选?男人呢,是死缠烂打也蹭不上一点便宜,自己都苦闷得要死。给她个蛊虫一喂,得了,她也舒坦了,你也舒坦了。管你长得美丑,你商兄弟这样英俊的人物和我老祁这种,给那女人看来是一样的。大家在被窝里开开心心打架,爬起来烧饭喂孩子,日子过得比蜜糖都甜,有什么不好?男人女人生下来,不就是搞搞被窝里那事儿,一起过个日子么?要不男人女人为啥要搞在一起?难道是一起识文断字?或者一起写诗作画?”

商博良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祁烈大概是觉得自己有点口无遮拦,于是有点讪讪的:“我们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这读书的大户人家,就是说个粗道理。”

“人所以相遇,是因为寂寞啊。”商博良忽的抬起头来。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商博良的眼里有一道光,像是从很久以前照来的阳光,寂静而空旷,温暖而苍老。这时候商博良竟然轻轻地笑了笑。

缓缓的,祁烈也笑了起来:“寂寞这事情,是有钱有闲,吃饱喝足才有的啊!还得先有条命!”

祁烈如他自己说的,果真是一条烂命。老磨直到夜里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却在入夜前就蹿了起来,龇牙咧嘴忍着痛,四处逛悠。

商博良跟着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搀扶。到了这里仿佛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奋,指点着给商博良说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头其实也就是一个巫民的镇子。只不过和黑水铺相比,这里整饬得好得多,竹楼精致,石道宽阔,倒有点像东陆的小城镇了。这个镇子位于饮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树木还是巫民烧荒的结果,方圆几里是一片空地,只有些无害的小草生在石缝里。他们来时的石道横贯整个镇子,所有竹楼都在石道两侧修建,镇子里随处可见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块上的图腾花纹,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东西了。镇子中央是一个石砌的水池,用来积蓄雨水,沉淀之后各家来这里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规模的石头广场。巫民的镇子非常简单,只有住家,却没有商铺市集之类的地方,将近入夜的时候,竹楼后面都有炊烟升起,看着让人不禁惬意起来,想要懒懒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个就是狮子符,”祁烈指着竹楼前面悬挂的五色旗帜,“他们说的狮子不是草原上那东西,却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狮子。说是护着死人的魂,就是狮子。巫民看来蛊神是尊恶神,能够吸取魂魄,做各种各样的恶事。可是蛊术就是操纵蛊虫的魂魄,所以也是恶神的法术。巫民不像我们东陆人,不是都信善神,他们觉得恶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恶神有个好处,可以用血食一类的祭祀来贿赂,你贿赂得好了,恶神就会把神力借给你。可他们又怕恶神难以控制,所以一边拜恶神一边拜狮子神,恶神要是敢作祟来伤他们,他们就祭出狮子神来保命。所以家门前挂狮子,是这里的习俗。”

“倒是有趣得很,这拜恶神,好比书上说养虎自卫,终有一天为虎所噬了。”商博良听得津津有味。

“书上说的那不对!”祁烈一挥手,“你养个老虎自卫,给老虎套上铁锁不就得了?而且人谁不死?养个老虎自卫给自家老虎吃了,总比给仇家宰了要划算!”

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这倒也是个道理。”

“粗人有粗道理,跟你们精细伶俐的人说不通。”祁烈得意起来。

“不过养虎自卫这话,本是帝王家说来自省的话,说不要豢养危险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敌者少,死于内乱者多。”商博良随口说。

“帝王家!”祁烈鼻子里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呐!”

“怎么?”商博良略有些吃惊。

“必定是绝大的家族里出来的人,见过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过世上最好喝的酒,吃过世上最罕见的东西,住过世上最奢华的大房子,才是你这个德性,看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让你大大地开心一次,比登天还难!”祁烈抽抽气,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享受完了,又该怎么样?”

“找个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把命送了。”

祁烈和商博良对看了一眼,商博良心里一动,觉得祁烈的话里似乎有些深意。他却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尘埃。

“都说了,好汉子不贪图你什么,别看老哥哥穷。”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见了你,忽地好奇起来,你这样大家世大背景的人,为什么也总是很愁似的,眉心里像是拧了个锁,总也打不开。”

“有么?”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来!”祁烈歪嘴,“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顿,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业大还愁,你他妈的愁个屁啊?可现在我见着你,倒觉得你那愁也不是装出来的。”

“从小到大,始终都是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无论是带着几百号人游猎,还是自己一个人流浪,其实也都是一样。开心不开心,跟有钱没钱,家大业大,没有什么关系。”商博良环顾周围,低声说,“只有很短的时间曾经觉得再不会有不开心了,好比天上从此光明万丈,再不下雨。”

“因为那个女人?”

商博良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又不开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女人没了,你才这么惦记着,若是娶到了手里,还不是三天两头,灶底炕头的吵架?”祁烈摇头,“不过能开心一阵子就是大乐事了,兄弟你开心了多久啊?”

商博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而后看着祁烈的眼睛:“只有那么长的时间。”

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时间。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认真地说。

祁烈沉默了很久,摇头:“你小子运势真歹。”

他忽的指着旁边一栋三层竹楼,眉飞色舞起来:“商兄弟你看那栋竹楼,我打赌里面住着这个镇子上数头几名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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