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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商博良(2)

“七八十个,倒也不算很多……”年轻人忽然煞住了话头,他注意到祁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腰间的皮囊上多停了一会儿。

“我是没那么多钱的,”年轻人急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岔开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鬼看门,死域城’?”

“早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都别掩着了,我现在是穷,当初也阔过,都是正经的汉子,还能抢你?”祁烈讪讪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烟,静了一会儿,仰头对天喷了出去。

这口烟袅袅地散去,祁烈那张猥琐的笑脸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样:“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年轻人微微犹豫了一下,打量着祁烈那张瘦脸,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皱纹深深地刻在他脸上,“五十?”

“过两个月满三十,”祁烈磕了磕烟袋,吐掉嘴里一口发黄的粘痰,“云荒这边的瘴气,折人寿的。走了那么多年,没给毒虫蝎子弄死已经是万幸。你不要看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们,早就死了,这片林子里面能杀你的玩意儿,不下一千种,若是中蛊,更是生不如死。”

“蛊?”

“是蛊,没听说过吧?”祁烈咧了咧嘴,“巫民的东西。蛊,是怨虫,其实就是虫子,但是是死虫,说不清,不过粘着一点的,就是生不如死。”

年轻人摇摇头:“听不明白。”

“巫民的东西,哪那么好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最简单的蛊,就是拿一只坛子,把狼蝎、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种东西封进去,取每年阳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里。这五种毒物没有食物,只能自己互相残杀,等到第二年启出坛子,就只剩最猛的那一只,剩下的都被它吃了。这最后一个毒物用太阳晒干,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蛊。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制。”

“那不是下毒么?”

“中毒,不过是一死,中了蛊,可就没那么轻松了,”祁烈吧哒吧哒抽着烟袋,“蛊是怨虫,在地下埋了一年,咬死剩下的所有毒虫才活下来的东西,毒虫自己也怨。否则你想,就算把其他东西都吃了,它怎么又能活一年?还不是忍着要咬人报仇?其实从地里起出来的时候,剩下那只毒虫已经是半死半活的了,就是那股怨气撑着它。这种虫,磨碎成粉都死不了,吃下去,那些虫粉在人肚里里都是活的,游到浑身的血里。”

“都磨碎了,那还会活着?”

“不信了是吧?”祁烈斜眼瞟了他一眼,“这里可是云州,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可能。你连蛊都不信,尸鬼的事情更没听说过吧?”

“老祁,不要瞎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静静的威压,“跑这条道的你也算个老人,嘴上把不住风,就知道吓兄弟们。”

年轻人抬起头,看见篝火那边一条精悍的汉子正把冷冷的目光投过来。那是马帮的大头目彭黎,从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彪悍的身材和满手的刀茧却隐隐诉说着他不凡的阅历。彭黎以一根青布带勒在腰间,束住身上的牛皮软甲,腰带上挂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刀。篝火照得他一张脸色阴晴不定,刮光了络腮胡子的下巴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

“都是道上的闲话,说说怕什么,敢来云荒的,兄弟们有这个胆子,”祁烈陪着笑点头,而后转去问那边弹琴的小伙子,“是不是,小黑?”

祁烈有些怕彭黎,谁都看得出来。奇怪的是彭黎却是第一次跑云荒的,为此他才雇了祁烈这张活地图。彭黎在行商这行里很有名,可是他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小黑嘿嘿笑笑,没心思搀合进去讨不是。琴声止息,一时间雨滴的声音越发的明显,哗哗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

“早点睡,明天夜里要到黑泽,还有三十多里路,”彭黎低低地说了一声,上去给篝火填了几块柴,湿润的木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爆响,一丛丛火星腾了起来。出门在外这是常识,夜里篝火不息,虫蛇也就不敢逼近。

祁烈和年轻人共用一顶雨蓬,两个人摸摸索索地躺下。祁烈憋了一口烟,这才恋恋不舍地吐了出去。身旁的年轻人静悄悄的,似乎他脑袋一落到枕头上,就睡着了。祁烈益发地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身上烟味最重,很少有人对此不露半点反感。

“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来云州啊?”祁烈低声问。

年轻人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祁烈微微愣了一下,发现他根本不曾睡着,那双眼睛很亮,却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

“听说一直往西往北,就会到雷州,雷州最北的地方是一个叫雷号山的陆角一直伸到海里,天晴的时候往北看会看见殇州的海岸。”

“这个倒是,天涯海角嘛,雷号山就是海角了,不过能不能看见殇州我可不知道,那个鬼地方要穿过毒龙沼才能到。什么毒龙沼,没屁的龙,蛇倒是有无数,除了本地人,没人过得去。你想去哪儿?”

年轻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温梦城写过一首诗,说‘此心今已寄云峤,来世相约海角头’,世人都说,海角就在雷号山,我想去看看。”

祁烈“唏”了一声:“都是文人瞎扯,那个什么温梦城自己去过雷号山么?都是编来骗骗小女人的,没谁真的能到。你去了海角,还要去天涯么?宁州幻城崖,更是要命的地方。”

“宁州幻城崖,”年轻人轻轻地笑,“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你若不是真的去过,不会明白的,即使死前可以看一眼,都可以瞑目了。”

祁烈瞪大眼睛狠狠地打量了他两眼:“你还真的去过?”

“去过,”年轻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以我就剩一个愿望,就是去海角看看……”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商博良。”

整个营地在黑夜中沉寂起来。远处的树上,手腕粗的巨蟒静若雕塑般窥伺的片刻,悄无声息地滑走。好像是远处有什么动物跑过灌木丛,惊起睡着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不息。

第三章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小黑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

马帮中的每个人都面带喜气。本以为这场大雨要下透整个雨季了,谁知道昨夜入睡时还是浓云满天,今天一早起来就看见万道阳光金线般的从云缝中透了下来。

天晴是个好兆头,走得不会太辛苦,更不容易迷路。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黑泽,黑泽上唯一的村落是黑水铺,是虎山峒的村子,云荒路上的第一站。宛州的行商喜欢和黑水铺的巫民打交道,因为黑水铺算是深入云荒的必经之路,巫民见外人见得多了,也就开化一些,颇有几个会说东陆官话的人。

这支马帮可谓不小,八十多匹骡马,其中有四十驮是货物,剩下四十驮扛着食水药物和防身的家伙。浩浩荡荡的队伍足长半里,祁烈口里叼着牛骨哨在最前面指路,彭黎骑着一匹健马拖在最后,也叼着一枚牛骨哨。帮主和帮副就靠着牛骨哨尖利的“嘘嘘”声彼此联系,收拢整个队伍。在这样的密林中,隔着几步就看不见人,只有一丛一丛的大蕨叶和灌木,茫茫的哪个方向看起来都是一片绿。

祁烈吊儿郎当地斜跨在一匹大公骡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按着他的指点,拿开山刀把几处灌木斩开,本来渺无人迹的雨林竟然显出了一条旅人踩出来的小道。祁烈得意洋洋,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两道稀疏的八字眉都快飞上天去。

“咔嚓”一声裂响,小黑砍下了一片巨大的蕨树叶子。叶子上面新鲜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洒下来,都淋在商博良的头上。商博良微微笑着没有闪避,抬头看着那阵水雾在半空里留下的一道虹,放开胸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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