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龙与少年游(出书版)(5)

长期班中都是师兄师姐,三年毕业可得中专文凭,我亲眼见过师兄们踩着墙壁借力,飞身直上二楼。师姐们有些比我和面堂兄还小,长发飘飘,运一口气单手劈断三块红砖之后略略脸红,面若桃花。

至于我和面堂兄这种亲传弟子算是师父走后门进来的,教练们对我们不必付什么责任,师父自己大概勤于背单词考托福,也没空来指点我们,便只能跟着一茬又一茬在短期班练拳架、撞砖和劈砖,惆怅地看着班中漂亮的妹子们成功的手劈红砖或者头顶开砖之后潇洒离去,只留下我们两个像是沧海横流中的礁石。

有一度我很渴望师傅在某个黄昏忽然向我走来,在我的头顶敲那么三下,这样我深更半夜去他屋里,他就会传我七十二般变化……啊不,我的意思是某种绝世神功。

但师父从没有出现过,我在晚霞中冲拳,拳风渐渐作响。

面堂兄想我们这拳法也许在师兄眼里不过是皮毛,但面对江湖野贼已经可以奏效,总是跃跃欲试,我也揣着一样的心思。

渐渐地到了高三,功课越来越忙,毕业一天天临近,我们和江湖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变得更近。那一天,竿哥忽然说他大哥想问问我们高考的事情,看他该怎么报志愿,说我和面堂兄的成绩比较过硬,说出来的话他大哥大概会相信,拜托我们帮忙。

我和面堂兄受宠若惊,在一个黄昏,跟着竿哥一起走进了熙熙攘攘的城隍庙。我们在人流中穿梭,觉得自己胸也变阔了,力气也变大了,随时都想把对面走过来的人撞开。当然咯,我们这是去见大哥,我们终于在尖沙咀找到了老大,我们会跟老大说我们在练功夫,加上竿哥帮忙说情,没准老大会答应罩我们,从此我们在学校里也是和竿哥一样令人敬畏的人物……也许比竿哥稍微差着那么一点点。

竿哥的大哥坐在夕阳下,穿着军绿色的衣服,背后的货架上摆着竿哥脚上穿的皮鞋,空中的货架上挂着竿哥身上穿的皮衣。

那竟然是个退伍军人,在夕阳中默默地抽着廉价的香烟。

我和面堂兄都给震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拘谨地站在货架旁叫大哥好!

大哥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对竿哥说你又跟外面的人瞎吹牛。

那个黄昏里大哥给我和面堂兄讲了很多故事,按照大哥自己说就是他不懂事的时候做过的事。其中有他们从香港倒违禁杂志的故事,藏在音像店里卖给那些走进来之后什么磁带也不看,但是有腻腻歪歪不走的中年男人;还有他在云南的山路上往一个兄弟的货车上扔了燃烧瓶的故事,因为那兄弟加价呛了他们要的货;还有他跟部队里的战友雇人挖电线的故事,还说起他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据说现在是深圳那边有名的歌星,晚上在酒吧里唱一场能拿1000块钱,我和面堂兄想象那女人的风骚入骨,不禁有色授魂销之感,一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感念天地之悠悠,怆然涕下。

说完故事之后大哥说你们想听就讲给你们听,不过小孩子要好好学习,我就是把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看摊子。

如今想来他那时候也只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可说这话的时候配合指间的劣质卷烟,沧桑的像个老人。

作为回报我们给大哥讲了报志愿的诀窍,大哥让竿哥那支笔坐在旁边记,他不自己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食指,我和面堂兄都注意到了大哥那残缺的手,伤口已经长得很光滑了,想来是很久以前失去的那根手指。

大哥感谢了我和面堂兄,说本来按道理该请你们两位吃个饭,可明天杭州还有一批鞋子过来,我得去上货。我和面堂兄这才明白了竿哥所谓“进货”的意思。我们在暮色中离开城隍庙,竿哥帮着他哥哥把一块块的门板上上。

大哥并未许诺要罩我们,我们也不敢再去找大哥。大哥并未给我们意气风发的感觉,他苍老而无奈,脸上的皱纹中却带着一丝丝的凶狠。

我们心目中的大哥应该像《古惑仔》中的陈浩南,英俊潇洒,义气勇敢,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可我在大哥身上再度看到了在师父身上看到的疲倦,我看得出大哥很希望竿哥好好读书考好大学,将来不要跟他一样在城隍庙看铺面。

高考日近而学业越来越忙,拳馆早已是不去了,孝敬竿哥的时间也没有了,每天学校里充斥着战斗的气氛,老师们都在你的耳边激情怒吼说,坚持!坚持!坚持!这是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战,考上好大学你们就会出人头地!

好像他们都是指挥法军跨越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

然而忽然间大哥的消息就来了,是在报纸上,一场严打期间,大哥作为涉黑团伙的小头目被抓了,罪名列了很多,远比大哥自己说的那些严重。我和面堂兄一下子就惶恐了,生怕某一日在校门口拦我们的不是混混而是警察,如果我们被带到派出所去问话,该怎么回答?出于江湖义气我们当然应该守口如瓶,可是作为即将高考的好学生我们则应该竹筒倒豆子把能说的都说了。

怎么大哥就变成涉黑团伙的小头目了呢?平日里我们嘴里有实力能罩我们的大哥,是那么值得巴结的大人物啊,可你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用了另一套价值观来看他,觉得他多么危险和下等,马路上看见都让人想要绕着走。

我和面堂兄踌躇了很久很久,最后证明我们想得太多了,警察叔叔并没有来找我们,老师也没有,但原本也是同一届高考的竿哥无声地从班级里消失了,竿哥并没有来跟我和面堂兄道别,也许在他们那个庞大的江湖世界里,我和面堂兄这样孝敬他打游戏的边缘青年算不上什么,不值得他专程来道别。

我考上北大而面堂兄考上了浙大,我们最终也分道扬镳。

面堂兄送了我一架贝壳雕刻的帆船作为临别的赠礼,我意外于他这么讲究礼仪和体面,很为没有给他准备礼物而遗憾。

贝壳船上雕刻着很俗的“一帆风顺”,并不似我和面堂兄在高中三年的志向。以我们当初聊的那些理想,船上应该刻着“忠义双全”。

(四)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和面堂兄再度在合肥见面,我戴了一块精工的机械表,而面堂兄已经系上了看起来很高级的金利来皮带,面堂兄见我就伸出手来,我再度意外于他的礼仪和体面,赶紧跟他握手,面堂兄一个翻腕把我制服,开始鉴赏我的手表,嘴里念叨着说,表不错。

面堂兄说新买了手机,跟竿哥联系上了,竿哥人在城隍庙,不如晚上去找竿哥吃饭,又说我们俩上了大学而竿哥似乎是没有参加高考,见面的时候就别臭牛逼地争着买单了,饭钱都由他出,就说他今年拿了奖学金,活该请客。

面堂兄一直都是这种风骨,难怪他日后在生意场上人见人爱一枝花。

我们在城隍庙尽头一间说不上气派的台球厅看到了竿哥,竿哥还是以前那样,瘦得像根竹竿,手里拿着同样细细长长的台球杆。因为屋里地方不够,街面上还撑了两张二手台子,竿哥不似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很熟练的安排着家住附近的闲散青年打台球。

我有了新手表,面堂兄有了新皮带,但在这帮闲散青年里显然是吃不开了。他们穿着城隍庙里买来的潮款夹克衫和荧光色的运动鞋,带着他们同样衣着新潮但布料很少的妹子来打台球,妹子们的腿长长细细,打球的时候翘着臀,身体扭出好看而拧巴的曲线,一如面堂兄当年暗恋的那些女同学。青年们眼中霸气外露,我和面堂兄因为看起来太像体面人而不得不回避他们牛逼的眼神,更不敢久看他们的妹子。

换了当年我们就会拿根杆在球台边转悠,或者干脆上前跟他们的妹子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