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嘟嚷道:“树梢上的鸟窝埋着几个鸟蛋,有另外的大鸟想要叼走它们,我想要阻止,伸手去挥,一时没注意,这才跌了下来。”
他见她说着说着,脸颊鼓起来,像是不甘心输给了那只大鸟,瞧她这阵仗,还以为要去找那只大鸟报仇。
他问:“痛吗?”
来的路上,他问过小黄门,她一跌下来,立即就有御医去替她包扎查看伤口。
之前她生过一次病,是风寒,他调了御医给她看,自那之后,她便有专属的御医。宫女里面,就属她最娇矜,他悄悄观察过她,她从不肯吃亏,也就只对他温顺。
他是皇帝,所有的宫人都会对他温顺,可是他隐隐觉得,她的温顺,与其他人的讨好不一样。
她看他,就像他过去看阿婉。
穗穗将锦被掀开,少年下意识撇开头。
穗穗:“陛下看,是不是包得像个粽子?”
他余光去瞥,瞥见她穿戴整齐,遂松一口气,而后第二眼,望见她腿上包扎的地方。
严严实实地包着,确实像个粽子。
穗穗:“陛下来之前,我痛得要死,可是陛下来看我,我就不痛了。”
她又说好听的话哄他。
少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却分外柔和:“好好养着。”
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袖角,问:“养好了,我还能继续伺候陛下吗?”
她话里若有所指,是说黄昏时她哭着从宫殿跑开的事。
少年愣了愣。
她着急地哭出来,求他:“陛下别不要我,就算讨厌我,也不要赶走我,给我时间,我一定将陛下讨厌的地方全都改掉。”
她颤抖起来,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一滴滴沾湿他的袍角。
她忙地用手挡住,不让眼泪沾到他身上,生怕他会因此更讨厌她。
少年静静看了一会。
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撩开她捂脸的手,少年的声线清亮空灵,一字字道:“朕不讨厌你。”
她哭得伤心,问:“真的吗?”
少年:“真的。”
他捉弄她,是想看她露出端倪。可是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她露出端倪,然后呢?
他活了那么多世,不至于连个小宫女都对付不了。
少年放下心结,重新拿起她给他擦手的帕子,替她揩泪,“以后朕不会再捉弄你。”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这个。”
她的声音软糯温柔:“只要陛下愿意相信我,陛下对我做任何事都行。”
少年不太自在地咳了咳,“朕不相信任何人。”
也没什么好相信的。
对于他而言,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一世过客,又何必浪费感情。
她渴望地看着他:“穗穗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博得陛下的信任。”
他应该忽视她。
却还是问了为什么。
她显然很高兴他问了出来,娇弱的少女半含眼泪半带笑意:“因为是陛下呀。”
他假装听不懂。
她很是体贴人意,不多时,便主动将话题转移,同他说起她过去在树上看过的那些风景。
她话很多,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领教。
大概是怜惜她跌了腿,难得没有打断她,偶尔还会回应她一句。
她牵着他的袍角没有放开,小心翼翼地将巴掌大的一块衣料捏在手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生怕他会扯回去。
少年略微一顿,而后挪动,不是往外,而是往里。
她更高兴了。
要不是腿跌断,估计都能跳起来。
穗穗红着脸问:“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爬树吗?”
他往窗外看一眼,夜已经浓得化不开。
他该回去了。
少年嘴里敷衍道:“为什么?”
穗穗凑近,“因为我在树上捡到过一个人,自那以后,我就天天爬树,希望还能再捡他一次。”
少年一怔,遥远记忆中有什么翻了出来。
他问:“后来捡到了吗?”
穗穗摇头:“没有。”她顿了顿,笑道:“虽然我没有再捡到他,可是后来他捡了我。我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将我从池中救了出来,他还记得我,说我救他一次,他救我一次,就算扯平了。”
少年迟疑地扫了眼对面的人。
无数次的轮回重复,他几乎将自己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怕高的。
他也调皮爬过树。
高高的大树,他一爬上去,腿就软了。
记忆中,模模糊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瘦得跟竹竿似的,但力气却大得吓人。
他好像还救过她。
她力气虽大,可是不会游泳,被他救上来的时候,瑟瑟发抖。她是自己跳进去的。
宫里勾心斗角的事不少,像她这种年龄小的宫女,被欺负也是常有的事。
他不想管她的事,也管不过来,但她实在可怜,他便故意丢下一块玉给她。
“好好活着,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穗穗一字字将他当年说过的话重复。
短暂的惊讶后,少年回归平静,“原来是你。”
穗穗喜出望外:“陛下记得我?”
少年摇摇头:“不太记得了。”
穗穗低下头:“不太记得,也就是还记得一点点,对于穗穗而言,已经足够。”
她拿出她贴身藏着的玉,献宝一样拿给他看:“当时不知道陛下的身份,无法将玉及时还给陛下,后来远远瞧见过陛下一眼,但我身份卑微,无法靠近陛下,陛下给我的玉,我一直都留着,如今总算能够物归原主。”
他打量她手心的那块玉。
显然已被人摩挲过无数次,连纹路都快抚平。
她主动将她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已经想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还瞒了什么事没有说。
少年没有多想,伸手去拿玉,刚要碰到,便见她手一抖,似乎很是不舍。
他看穿她的心思,及时将手收回去,淡淡道:“你留着罢,不用还给朕,就当是朕赏你的。”
她立即将玉收起来,“那就说好了,这是陛下送给我的,不能反悔收回去。”
少年:“不反悔。”
她露出大白牙,笑得甜蜜蜜:“陛下真好。”
这天之后,他待她亲近不少,穗穗既聪明又蛮横,即使跌断腿只能在榻上养着,她也不愿意让别的宫女到他跟前伺候。
她有她的小伎俩,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就当是默许了。
她养了半个月,腿还没好,就迫不及待地拄着拐杖回他身边伺候。
“你急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他以为她是怕有人取而代之,却不想她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穗穗义正言辞:“我要亲自守着陛下,才能够放心。”
少年觉得好笑:“你守着朕作甚。”
此时她正为他沏茶,一杯热茶递过去:“我怕一不留神没能守好陛下,陛下便不见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忧郁,想了想,没有问下去。
她今日穿了水青色的宫装,唇间难得点了胭脂,红红润润,像开在雪地里的两瓣梅花。
少年一时看着失了神,恰好有小黄门进来禀话,少年吓一跳,伸手去接茶时抖了抖,滚烫的茶往外洒。
穗穗反应快,立马用手去挡,不让茶水溅到他的龙袍上。
她自己被烫伤了手,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陛下,可有伤着哪?”
少年牵过她的手,她一双皙白的手被烫出了水泡,他又急又心疼,命人去唤太医。
他看她痛得紧咬牙关,心里有些乱,下意识低头柔柔替她吹气。
他一边吹气,一边安抚道:“等会就不痛了。”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手。
片刻后。
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是在心疼我吗?”
少年口是心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