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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71)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却是知微拿给杰米看,开口对他说:“你带我去跑马厅吧。”

欣愉不知道杰米会怎么回答。那是个上海人都知道赌窟,这种要求似乎不应该从教会孤儿的嘴里说出来。

但杰米却笑了,连带昏沉沉的眼睛都亮起来,看着她们说:“我们去跑马厅吧!”

有比赛的日子,那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赛道上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怡和啤酒,好运相随”。穿白褂的跑票员在人群中往来穿梭,看台上的观众操着各种语言,南腔北调地喧哗着。

还有电喇叭里解说员的播报,用非人的语速高喊:“赛马已经冲出了围栏!‘撒哈拉’起步不理想,落后‘血舞’三四个身位,被远远地甩开!‘科罗拉多之虹’冲上来了,正一码一码地缩短与前马之间的距离……”

哪怕听不清,也叫人血脉偾张。接近终点,进入直道冲刺,解说员又拖长了尾音,观众也跟着面红耳赤地呼喊,脖颈上青筋突爆。

喧嚣声直贯入耳,欣愉却恍若未闻,只是朝着东南方向眺望。

五年过去了,她终于回到这里。但坟山路的弄堂房子已经被推平,变成了一块开阔的三角地,造起一座装饰性的高塔和一家西医院,连路名都改了,叫跑马厅路。

来的时候,杰米的汽车经过西街,她们发现就连齐先生的苏裱铺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群马冲线的那一刻,知微将手中的马票撕碎抛向空中,任由碎片飘摇落下,就像周围的赌徒一样。

一切都已经丢失了,连同那一天买的马也没有赢。

以后怎么办欣愉问。

知微沉默,她也不知道。

但日子却还在继续,各种新的记忆层层叠叠地覆盖上来,就像逼迫着她们去遗忘。

欣愉在女校拿到很好的分数,被先生看重,朋友却是没有的。

只有艾文,算是她的伙伴。美童公学里的男孩子流行考“绅士 C”,读书太用功,反而不体面。艾文腼腆,戴眼镜,是他们中间的异类。学校放假,人家都在溜冰打网球的时候,他窝在杰米的书房里看书,听欣愉读报纸。

后来又开始跟她学讲中国话,甚至还有用人们说的洋泾浜英语,can do,no can do,I no savvy,Talkee me,是那个时候他们玩不腻的游戏。

或者推来自己的凤头脚踏车,在杰米房子后面的草坪上教欣愉骑。二十八寸的轮子,对当时的她来说还太高了点。但有艾文在后面把着,歪歪扭扭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还真给她学会了。

而后,冬天来了。书房里生了火炉,他们在炉边的地毯上看书。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午后犯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是知微望着她,脸上带着些笑,无声地对她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欣愉红了脸,忽然就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她知道知微不喜欢艾文,反倒与杰米更合得来。

那一年,杰米的身体已经变得更加不好,不再带着她们往外面跑。很多东西医生不许他吃,顿顿菜汤过黑面包,每天除了正餐之外,最多加餐一个蛋白。

难得一回,他支开护士,让知微去厨房,偷偷给他倒一点虾籽酱卤,藏在衣服里拿过来。

可等到吃进肚子里,他又要说:“你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啊又没有遗产分给你。”

人老了脾气怪,亲戚和用人都不敢得罪他。知微却无所谓,直接玩笑回去,说:“你到底是要快活呢还是怕死”

杰米一怔,哈哈哈地笑起来。

那段时间,他消瘦得厉害,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欣愉还是给他读报纸,他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坐在轮椅里听。有一次闭着眼睛,欣愉以为他睡着了,停下来不念了。但她低头叠报纸,再抬头却见杰米正看着她。

“不要停下来……”他说。

“好……”她应了声,又展开报纸,打算接着往下念。

杰米却道:“一定不要停下来,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

欣愉一怔,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她自嘲地笑,说:“但我是个中国人,而且还是女孩……”

“那又怎么样”杰米反问,“我是个皮匠的儿子,靠做水手到了上海,下船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五美元。”

那是一个落着雨的午后,书房里亮着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杰米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话,只是想哭,是因为记起了父亲。他也对她有过期许吧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是有的,却来不及告诉她。是知微叫她忍住了那一点泪意,低下头,继续读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