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饮冰(91)

作者: 桃籽儿 阅读记录

这样的反问虽然确乎很合情理,但其实也未必有多少说服力,倘若搁在平时薛静慈必然也要再多些推敲,可眼下白清远正在生死一线之间,她也是慌了神,匆忙之间终归还是信了他,将革命党们的落脚之处尽同他说了。

他没时间耽误,很快就去白清远下榻的地方跟他见了一面,那位少爷倒很有胆色,见了他也不慌乱,还摆摆手让身边已经掏出枪来的革命党“稍安勿躁”,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三少爷是徐家的义子,如今又为何来帮我?”白清远看着他问,散漫的外表下隐匿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难道……是因为看上我妹妹了?”

他不意对方会在这样严肃的时刻忽而提起白清嘉,彼时眼中浓烈的墨色亦有微微的起伏。

为了她?

……的确。

他至今仍不能忘记那夜在租界时她看他的眼神,执拗又脆弱,偏偏还要伪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其实那时她一定已经怕极了、又想对他诉说委屈,他其实已经看出了她对他的信任和小小的依赖,那让他的心忍不住一阵酥麻,可最终他却不得不板起面孔来辜负她。

……她一定对他很失望,也一定会怨怪他吧。

天晓得他有多想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明艳的笑意,五六月的木槿花正值最好的时令,合该乘着春色的余韵生出些夏日的烂漫,凄风苦雨并不适合她,她应当永远生在最金贵的花园里,一辈子都被人好好爱护着。

可她也不是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唯一原因。

他曾见清廷腐朽,乃至在光绪三十一年亲眼目睹了日俄为争朝鲜而于旅顺大战,国人伤亡几何?其耻之痛不逊于马关,令全国上下至今记忆犹新。他是官身,还是方启正方先生亲口赞誉过的学生,眼前清清楚楚铺着一条青云路,可那一场大败摧毁了他对那个朝廷乃至于是那个时代的信任,亦不再相信自己能在原本的位置上为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国家做什么了。

于是他辞官离京,捐弃了此前十数年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转进陆军军官学校,从无人问津的角落开始,从头再走一条新路。

他不是不迷茫的,一个人之于一个时代只是沧海一粟,即便是帝王将相也难逃被裹挟的命运,中华已失大运,未来的路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个不知前路的角落孤独地留守,眼里倒映的是山河的破碎和国家的耻辱,所幸最终还是迎来了改朝换代的一天,民国新立,百废待兴,世道好像就要变好了。

可最终……却不是这样。

如今的政府有多少弊病?前人用鲜血浇出来的诸多主义都已成了一纸空文——譬如徐振,当年在辛丑之祸中亦是甘愿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甚至还在甲午之战中痛失了自己的爱子,谁能说他没有一颗报效国家的赤胆忠心?可人却是会变的……破立之际的诱惑太过强烈,他也终究成为了欲望的顺民,年轻时的义薄云天最后叠成了一本厚厚的账簿,每一款记的都是这个国家对他的亏欠:他的伤病、他失去的孩子、他消失的青春……

然后呢?他就要开始掠夺了,要把自己曾经的付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成为能够荫蔽子孙后代的福祉——也或许不止是这样,他也许也同样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因此才在自己的暮年变得如此疯狂和荒唐。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选?

世上无先知,至少属于他们的这个时代没有,他根本不知道哪条路才能挽救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

……他只能去尝试。

也许孙先生的主义可以呢?也许聚集于南方的革命党们可以呢?也许就是白清远、就是金勉,他们就可以呢?

那只是微茫得如同尘埃一般的希望,可是对于行在黑暗之中的人们来说却异常珍贵,萤火亦可作日月。

他无心同白清远这样一个陌路人陈述自己的前尘,更无意将救国这样一听便觉沉重的责任压到他身上,彼时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十分寡淡地答:“未得广厦千万,亦愿为寒士遮雨——二少爷便当我愚妄吧。”

这话是最敷衍的,偏偏又最坦诚,两个心中藏有同样大愿景的男人忽而找到了同类,纵然他们行于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往后或许也没有相会的契机,此刻却仍不免各自感慨。

……也许那就是一生只见寥寥数面的知己。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为革命党人安排了另一条出逃的路,先南下去广州,再从那里出洋,时间就跟薛静慈原本的安排并行;他让青帮人另找一群工人到码头充数且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白家人,是担心他们知晓实情后稳不住场面,毕竟此事一旦被冯览看出端倪,那声东击西的大戏可就唱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