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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阀(496)

并不是他的命运不济,而是他过分固执。那时,宫里头正值一批年迈的太监出宫,临走,想卖掉自己的名字钱,可他偏偏不买。“俺不买,俺没钱!买不买的也一样活着,花那冤钱干嘛?”

别人再怎么劝他也不听,到头来他还是一名“黑太监”。

“你吃亏,就亏在这个狗脾气上了。”孙耀庭对他直率而言。

“现如今,还没改,也就这样啦。有嘛想头?”他倒也没有过高的盼头儿:“住这庙里头,算养老送终得喽。”

“您回家这辰子,干嘛来着?听说您老兄去了外国洋行?有这码子好事儿?”

“咳,还提那点寒碜事儿干嘛?起先,去了天津卫一家老毛子开的‘兴春兴’洋行,说白了,就是摘那点子洋毛。干一个月也没给俩钱儿,嘛洋行?扯臊!”

不提则罢,一提起这档子事儿,马德清立时变得火冒三丈。

“可也是,我琢磨着,你老兄要是混得挺好,为嘛还回庙?”

他虽然脾气不算好,可与孙耀庭并没什么过节。两人多年相安无事,处得还算融洽。

“……哟,寿儿,老没见喽。”

“我前一阵子回家去了。”他进寺当天下午,又遇见了老乡池焕卿。两人许久不见,分外亲热。

“走,上屋里去。”池焕卿拽了他就走。

“这些日子没见,您老还是那么不见老呵。”在池爷屋里,两人扯起了闲话。

“呵,可甭说了,我这一辰子可老多喽。咳,人老了不中用啦。”池焕卿不住地叹息着。

池爷年轻时,在宫里头是个有名的“俏人儿”,削瘦的身材,帅极了。最可贵的是脾气随和,从不着急上火,遇事稳当。他虽然比孙耀庭大六七岁,可瞧上去却年轻得多。

“我命也不算错啦,一进宫就给隆裕太后当上了小太监,咳……”他说了几句就不言语了。

“要说,是不错。我进宫那工夫,您老早就当‘回事’了。在咱老乡里,您老算是混得正经不错喽!”

“可眼眉前,落到了这一步儿,让人多糟心啊!”

一听便知,这个平时不急不慌的人,今儿个是悲从中来。当初,他在宫里当小太监和回事时,大把大把地赚钱,可谁知他的父亲是个有名的“糟主儿”,抽烟、耍钱伍的,整天胡糟。池爷是个要强的人,顾头又顾脸,前后置了三次家产,倒头来却都让他的父亲糟光了。

他平生不爱生气,那次,他动了真气:“让他糟?我自个儿糟吧!”从此,他火爆似的抽上了大烟,直到穷得提了当啷,一发不可收拾。

家败了,他也出了宫。没辙,只好进了兴隆寺栖身。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池爷与他含泪对坐,心里头倒平静了,因为他戒掉了大烟。没钱呵,不想戒也得戒。池爷又变得脾气蔫透了,人缘极好,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孙耀庭觉得他怪可怜,却又没别的办法,自己还没有饭辙呢。

进寺当天晚傍晌儿,他去东屋见了王悦徵。王太监是青县人,长得白白胖胖,如不是那个无须的刮净脸面,福福态态,似乎蛮有点儿当官的派头。他肚里有文化,能写会算,在太监堆儿里是个能人,那时他正出任兴隆寺主持。出了宫,他早先在天津卫开轿子铺,闹得满红火,平时说起话来,滴水不露,有板有眼,一张嘴就是“嘛事儿……”可有一样,太能说了,所以就有人嫌他嘴太“贫”。

“信老爷来了吗?”

“嘛?他来了,有时候,我也不见得知道。”一听孙耀庭问信修明,王悦徵顿显不悦。

在众多太监中,孙耀庭算是多少喝过点儿墨水,信修明自然更是宫内外闻名的“秀才”。王悦徵是信修明的徒弟,知道孙耀庭的师父与信修明关系不一般,信修明才时常关照孙耀庭。他内心忌妒,一听提起信修明,便满脸不高兴。

寺里着实不好混。这些太监都是在宫里尔虞我诈中混过来的,如今聚在了一起,又没了皇上,还不成天价窝儿里斗?孙耀庭就是在这种夹缝中生活着。

过了没几天,信修明迈进了兴隆寺。他一听就马上赶了去,可谁想,王悦徵却借口让买点儿东西,支走了他。他明知这是王悦徵故意所为,但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先去了。不出所料,回到寺里,信师父早已走了。他满脸不高兴,王悦徵却龇牙乐了:“信老爷走喽……”故意拉长声儿气他。

“寿儿,您没出去呀?”信老爷走了,他的一个“修”字辈的师弟——张修月,又来了兴隆寺玩耍。他见了孙耀庭非常客气,他比他大不少,却总称他作“您”,显得对孙耀庭挺尊重。

“得,张爷您哪,给您老请安了!”孙耀庭每逢此时,总是一拱手。

这个张爷,在东安市场开了一家点心铺,买卖蛮兴隆,所以他常戏笑地说:“这是沾了你们兴隆寺的光,才‘兴隆’起来的嘛!”

“您老这是怎么话说的?这是您老的财运。我们可都窝在兴隆寺,也没兴隆起来呀,还不是受穷?”

哈哈打过去,孙耀庭问起了信老爷近况。信修明与他这位憨厚的师弟,来往密切,甭看王悦徵拦着孙耀庭不让见信修明,张修月却经常为他与信老爷之间牵线搭桥。

在兴隆寺栖身的太监,大多是没着落儿的。孙耀庭最熟悉的,莫如涿州的田壁臣,他长得五大三粗,是个瞎字不识的老太监,比他至少大十几岁,中年“出家”,为人善良。他净了身,却连一天宫也没能进去,只好在涛贝勒府、毓朗贝勒府当随侍太监。

最初在九门提督毓朗府里当差,那儿只管一天三顿饭,连衣帽都不管买,这样,田太监到了儿,仍穷得叮当乱响,成了京城王府太监中所流传的一个笑话。入了兴隆寺,他总算找着了个吃饭的地儿。一提起在朗贝勒府的生活,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府里不是没钱,就是太抠门。挣的那点儿有限钱,连靴子都买不起呀!”

平时,他穿得破破烂烂,人们眼见他在寺里,一件旧蓝袍子穿了多年,连件替换的都没有,春夏秋冬,他总是老一套,从没多少改变!

第四百七十六章 兴隆寺(二)

这还算不上特殊!

冯乐亭,原来在北府伺候溥杰的奶奶老太太的,离乱中也没攒下点儿钱来,最终到了兴隆寺还是受穷的主儿。

他的老友刘兴桥,手头太“大方”,瞎抽瞎花,手中没有积蓄,在寺里只好每天糊些纸盒勉强度日。

虽然,在兴隆寺里过着穷日子,总还不至于饿死,所以彼此见了面时常相互逗笑。起床后,见了面第一句话总是:“老爷早……您吃啦?”可见,吃饭成了当时的头等大事。

患难交友。他与孙尚贤成了一对“莫逆”。孙爷是南皮县人,太监常跟他逗着玩:“你可是张之洞的老乡呵。”

他却挺实在地调侃说:“我压根就没见过张之洞,到底是啥模样。”

潮有涨落。御前太监石俊峰,在清末宫里头虽声名显赫,先后伺候过慈禧、隆裕太后,也跟过“宣统皇帝”,而且有条金嗓子,饰唱京戏中的“老旦”,居然竟与京城一代名角儿宫云甫齐名。

但他卖房得到的三千块钱,不过几年就折腾了个净光,只得到了兴隆寺,找“落儿”来了。

实在凑合不下去时,他打算返归老家。临走,连火车票钱也掏不起了,这个外号叫“石瞎子”的御前太监,几乎真急瞎了眼,只好让大家七拼八凑了俩钱儿,又赶上碰着一个做买卖的老乡送了他一半盘缠,这才上了火车,最后贫病交加,死于家乡。这在太监中并不是最惨的。身无分文,客死他乡的,数不胜数。

“寇老爷走啦……”村里来了一个老乡,见到了孙耀庭。

听了这话,他明白寇子珍去世了:“咋回事呀?我回去那当儿还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