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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清(出书版)(523)

※※※

在督署签押房里头,徐一凡也负手站在窗前。神色悠远,似有无限感慨,翻涌心头。好像在思考着末世气运,到底在向什么地方流动。半晌之后,他才神色凝重的低低自语。

“……我瞧着那几个丫头有点不对劲儿,兆头不妙,大大不妙!”

门外突然响起陈德压抑不住的欢喜声音:“李小舅子,你他妈可算回来了!听说上海洋医院全是漂亮丫头,舍不得回来了?瞧瞧你,又白又胖!”

接着就是李星笑骂的声音:“你他妈的不是小舅子!我们谁也说不着谁。再这样叫我,老子揍你!大帅呢?”

陈德赶紧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吵没吵着大帅!赶紧进去吧,大帅见着你,不知道多欢喜呢……”

“溥老四那头叫驴呢?这么些天没见着贝勒爷,还真有点儿想他!”

陈德的声音一下沉默了,徐一凡却回过头来,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李星,给老子滚进来!住医院久了,走路都象娘们儿了?”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就瞧见李星大步走进来,啪的一声普鲁士式磕脚后跟立正,敬礼大喊:“大帅!李星归队!在医院都憋死了!大帅有什么活儿给属下干没有,听说大帅在两江如此威风,属下在医院的心思跟猫抓的似的……”

李星胖了一些,不过气色极好,浑身满满的都是精力,一身军服包也包不住。想起当初他在肃川里身带九伤倒下,躺在担架上喃喃的叫着妈妈,真是恍若隔世。

这南洋的热血富家子弟,硬生生在自己手下磨炼成了百炼长剑!

徐一凡笑着走过去,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李星晃了一晃,笑着压低了声音:“大帅的大业,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儿,属下还舍不得死,还有什么带劲儿活儿没有?打完日本鬼子,属下总觉得有点没劲儿,国内的敌人,只怕没有小鬼子那么硬了……”

他既然是正牌小舅子,和徐一凡说话自然随便一点。徐一凡瞅他一眼,坏笑道:“还想找小鬼子麻烦?有机会给你,最后送他们一程!……今儿你来的时间不错,等会儿就有一场好戏给你瞧瞧……”

“什么好戏?”李星兴致勃勃的。他实在无聊得久了。

洋人教会医院,说实在的,这个时候的中国,没有比那里医疗水平更高的了。禁卫军虽然尽其可能的设立了医疗系统,用了不少在南洋学过医的新式人才,包扎所可以设立得比较完善,野战医院一级,就差强人意了。朝鲜东北战事的重伤员,徐一凡花了大价钱,尽量转送到天津,上海,甚至还送到了广州的各个新式医院里头。这次孔茨他们商议的要开设的军事教育学校里头,也就有军医养成学校,光是添购的教育器材,野战医院各种设备,药品等等,就开出了一百二十万两的大预算出来。徐一凡摇头咂嘴半天,还是画了行。

李星在教会医院里头,那些修女护士,不知道怎么的发现了他是基督家庭长大的,这下这些修女们可是抄着了,开教会医院本意就是为了传教。禁卫军几百上千的重伤员送过来,那是多大的传教资源!这可是清季第一强军的人!不过这些当兵当军官的心里头,大帅第一,皇上都不知道排到哪里,更别说洋神仙了!一开始还碍于面子听点儿,后来烦了就赶人。发现了李星这么一个有威望,又信基督的军官,这还不算是抄着了?

不过从此开始,李星在医院的日子就成了噩梦。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修女护士过来跟他聊着主的福音,请他在传播主的福音上做出更大的贡献。一堆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的绕,当禁卫军已经野惯了的李星如何受得了!伤还没完全大好,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翻墙溜出了圣约翰教会医院。现下站在徐一凡面前,别说徐一凡有热闹给他瞧,就算徐一凡马上要他去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他也二话不说!

徐一凡笑着还没有答话,就听见外面陈德的声音又惊又喜的响起:“溥老四,你怎么来了?你……”话到半截儿停了下来,相是陈德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溥仰的脚步声音重重的敲打着签押房外面的木头回廊,然后听见的就是他那压抑到了极处的声音:“大帅在里头?”

外面陈德似乎叹息了一声:“在里头,老四,没带武器吧……别做傻事儿!我们都是一起冲杀过来的兄弟!”

溥仰的声音一下爆发了出来:“老子现在宁愿对自己脑袋来一枪!你他妈还怀疑老子会伤害大帅?陈德,你给老子滚开!”

徐一凡脸色缓缓的沉了下来,冷淡的将双手环在胸前。李星不解的看看徐一凡又看看门外,也悄悄的闭上了嘴巴。

门轰隆一声被推开,就瞧见溥仰呆呆的站在门口,看见徐一凡报臂站在那儿,冷冷的打量着他,溥仰就一下僵住了,还保持着一手推门的架势。陈德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看见里头情形,悄没声的退开。

溥仰瘦了许多,本来他在朝鲜差不多就磨炼成铁打的汉子一般,身上也全是军人的气度。一瘦下来,脸上线条更如刀砍斧削一般,只是两眼里头全是血丝,全是愤懑,全是迷茫。一身禁卫军的军服,依旧一尘不染的穿在他的身上,马靴擦得光可鉴人,苍龙领章钉得端端正正,他的军风纪,一向只能说是还说得过去,如此干净整洁还属首次。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穿上这身军服一般。

秀宁来拜徐一凡,为他求一条路,溥仰已经知道了。陈德传徐一凡的话给他的时候,几乎不敢对视他的眼睛。溥仰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几天来,他就抱着自己脑袋,苦苦琢磨一个问题。他溥仰是谁?是大清的四贝子,还是光绪皇帝的同父弟弟,还是一个禁卫军的军人,在国战当中奋勇厮杀,对得起自己良心的汉子?

送来的东西,他不吃。秀宁也没有多打扰他,只是长久的在窗外,用无比爱怜的目光久久的看着她的这个直肠子弟弟。久久以来,一直被溥仰压在心底,从来不去想的问题就这样汹涌而来,直至将他淹没!他到底是谁?他到底该做什么?哪条路才是他该走的?

他自己无力挣扎出这个漩涡,下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现在的全部成就,全部骄傲和荣誉,全部走过的有意义不丢人的道路,都是徐一凡给的。现在的他,既然想不明白,也只能向徐一凡要一个答案!

主意打定,溥仰就沉着脸将自己军服军靴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穿戴完毕,大步出门,直奔督署而来。他本来就是戈什哈的头子,徐一凡的亲卫,进督署自然没有人阻挡。溥仰甚至没有留意到,一顶小轿,始终跟在他的身后,里头那双带着疼惜怜爱的眸子,一直目送着他进了徐一凡的督署……

徐一凡冷淡的目光一直在溥仰身上打转。这个当年抽了他一鞭子的贝子爷,也是他亲手磨砺出来的。如果说当初收下他当戈什哈,还有点闲暇无事可以报复着玩儿的味道在里头,现在,溥仰已经算是一个合格的禁卫军军人了。

他也知道这小子到底卡在了什么问题上面,他的智商,比这傻小子高上一倍那是肯定的。往常他倒也不大在意,多少大事要自己做,逆而夺取的道路上面,他要做的是全神贯注的抓住这大势,要顾及到身边每个人的心意,那怎么可能?天下如此之大,自然会有很多人抓住这大势,成为他徐一凡身后的同路人,也自然有很多原来的同路人,会从队伍里头掉出去。这些都无所谓,自己只要保证能始终站在这队伍最前面就可以了。

气运如此剧烈的变化,很多人在痛苦的做出抉择的时候,就已经远远的落在后面了。

不过这次,他愿意稍稍停顿一下,等待溥仰做出抉择。

只此一次,就为了他在朝鲜在东北,曾经那样在他的大旗下面奋不顾身的冲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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