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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清(出书版)(522)

可是往日这热闹景象,在光绪二十年二十一年交接的关口,却完全不见了踪影。十六间参领房冷冷清清,门敞着,桌子上面灰半寸高。偶尔有姑奶奶怀着侥幸来瞧一眼,接着又擦着眼泪离开。家家门都闭着,大黄狗拴在门口也打蔫儿,有人经过叫都不叫一声。街上偶有行人,互相对视,都是惨淡着容色摇头。

玉昆,逃了。皇上,不要江苏这两个地方四万旗人子弟了。徐一凡这个人,只要长眼睛的都知道打着什么心思,怎么还会管他们!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当初这江宁城,在闹长毛的时候儿就屠过一次满城,万一这天杀星徐一凡再来这一手,大家也只有只受无辞!

气数尽了,就是这么凄惶!

这些天下来,满城离断粮断柴断水也差不了多少。想跑,可又不敢离开满城半步,现在还算是有白斯文派的江宁府壮班在外头维持秩序,要是出了满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能跑到哪里去?满城里头,已经有鳏寡孤独的老头子老太太悬了屋梁。他们志拙了,可剩下三万多老小不能一起抹脖子啊!走投无路之下,满城耄耋,聚在一起,准备上一个公禀给徐一凡。死也好,活也罢,总得有个说法,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

这些耄耋当中,伯爵有四个,子爵七个,男爵更多。旗人熬资格,除了顶子,还有世爵。虽然末世这爵位可怜得很,伯爵每月名义上才有二十两的爵赏,真拿到手,一年差不多才二十两。可是这么多爵爷凑在一块儿,声势可也不小。公禀肯定是无法直接递到徐一凡公署里头,这些爵爷们找了门路先递给白斯文。白大知府对这种事儿怎么敢做主!袁世凯来例行了解满城动向,白大知府矛盾上交,请袁世凯转禀徐一凡。

饶是如此,白斯文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尽管一头冷汗,还硬着头皮将公禀交上去。毕竟是三万多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饿死在满城里头哇!

结果如何,徐一凡是不是雷霆大怒,谁也没有底气儿。

直到昨天,江宁府才派来一个壮班班头。

往常一个小壮班,进了满城,谁拿正眼瞧他!不过这次,这班头一来,合满城跟捧凤凰一般的将他捧进来,几个伯爵老爷弯着腰跟在背后小心伺候,谁家还有一点好茶叶,好茶食,扫数都拿了过来,再凑了五十元的靴敬,心红纸包着,捧在手里都捧出汗了。

班头叫王荣荣,往常最是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伺候差使最当心,要钱也不太黑,所以第一时间被白斯文留用了。这次却一扫往日小心的样子,大摇大摆的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待遇,茶灌了一肚子,茶食一扫光,这才拍着肚子大模大样的说话:“往常养了你们二百多年,现在知道报应来了?谁还能一辈子走在上风头?说实话,我真是不想来。平日里,瞧瞧你们那样儿!什么事情也不做,说当兵打仗吧,上战场的还不是咱们?你们谁敢上去试试?到了月头月尾,白花花的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知道老百姓交这点税多不容易?犯了事儿,咱们知府正堂,还不能审你们!非要什么鸡巴佐领参领才能管,这算个什么道理?再往前扯,什么扬州嘉定的,那就更没完了!”

当时那些伯爵子爵们,个个面如土色,不住点头陪笑。胆小的差点跪下来。王荣荣这才笑骂道:“可是现在瞧着你们,又是可怜!说实在的,真给老子一把刀,让老子来砍你们这些老梆子,还真下不了手!算了,不为难你们了,大帅开恩,准明天早上洋人钟点十点在督署接你们公禀!一个个给我小心点儿,这岁数不要都活在狗身上去了!谁敢负屈含冤,谁敢言语冲撞咱们大帅,老子下不去手也变得下得去了,一个个请你们去奈何桥见荣禄!”

一帮满人老头子忙不迭点头,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们什么人,敢得罪徐大帅!”机灵点儿的赶紧递洋钱给王班头,王荣荣接过来掂了掂,啧啧嘴丢回去:“算了,知府大人有交代,大帅的章程,要给咱们这些吏员定班次定品级,十不留一,留下的一年拿的饷银抵一个实缺县太爷的养廉钱。钱不算太多,可比以前一年八两的工食银子翻了二十倍还多了。也干净,还是长久饭碗!这个时候,收这个玩意儿,是害我还是怎么的?”

咣当一声,递洋钱的老头子还是个子爵,顿时就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小人怎敢,小人怎敢!”

王荣荣哈哈大笑:“瞧你们这兔子胆儿!瞧瞧你们拿了二百多年铁杆庄稼,可养出几个成气候的没有?大帅就算不怎么样你们,这铁杆庄稼,是准定没有了,一帮老头子,留点儿棺材本儿吧,咱们汉人讲良心,落井下石的事儿做不来,拿了你们的钱,折寿!”

他今儿是威风到了极点,得意洋洋的就推开老头子们朝外走,只是得意太过,多了一句嘴:“你们命好!皇上不管你们,要不是京城里面有个格格巴巴儿的赶过来……”

场面一下定格,所有老头子的目光都投在王荣荣的脸上。王荣荣僵在那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给自己一嘴巴:“我这破嘴!”推开众人,顿时落荒而逃。

几个老头子对望一眼,眼神里头都是不解:“京城的格格,谁啊……”

昨儿郊天大赦,大概就是这个场面。今儿个满城就是一扫这些天冷清凄惨,街上路断人稀的景象。城门口挤着的满满都是旗人子弟。一个个儿都挤成一团,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除了期待更多的还是担心。一帮耄耋,穿着大衣服,戴着大帽子,朝廷的顶子不敢戴了,空在那儿。老头子们人手捧着三柱香,大冷的天气,满头都是大汗!这一去,可是关系到三万多条人命!

江宁城新出炉的红人白斯文白大知府的轿子也到了,看到他来,满城口黑压压的顿时就跪下了一片:“白明府大恩大德,我等粉身难报!”

喊声当中,白斯文脸色苍白的从轿子里面出来,不知道是轿子闷还是怎么的,他也是一头大汗!一时好心,将他们的公禀转了上去,结果还不知道如何,万一有个什么不对的,这责任一大半可着落在他身上!看着这么一堆人,白斯文可真有点后悔!这么些年的官,可是当到狗身上了,当官第一要务就是不担责任,这种不二法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呢?

在轿子里面,白斯文就已经拍了一路自己的脑袋了。转念又是一想,徐大帅现在坐镇两江,看他举止和那些心腹的动作,就是喜欢干事情的。就怕你在自己位置上面混事儿,这几天唐绍仪一个个面试各处闻令而来的吏员,每见一个,就声色俱厉的警告:“两江现在变了天色了!这事儿,你们心里也清楚,本官也不怕说实话!如果还想保住饭碗,或者谋更好的位置,本官就一句话,你要干事,还得干正事!只要如此,大帅会保你们富贵尊荣!本官会时时刻刻盯着你们!”

也许这样,也算勇于任事?

白斯文就这样一阵庆幸一阵后悔的钻出轿子,出来就看到跪着的一堆黑压压的人,城门洞里,也一片片的跪了下来,男男女女,每人脸上都是最深切的恐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烟气缭绕,恭迎声中,竟然有抑制不住的呜咽响起!

这种场面,大清二百余年,何时见过?

末世气象……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一肚皮评书的白大知府心里头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钟山虎踞,石头龙蟠,可是这座城市,只怕是中国见证了最多王朝末世气象的帝都!这大清的末世气象,也要在这座城市最先预演么?还是一个新的时代,就在这旧朝子弟的哭声当中,将冉冉升起?

不知不觉的,白斯文竟然忘记了心头那点担忧后怕,负手踱到了当先耄老之前,抬头看着远处:“……这世上,还有长久富贵之家么?想明白这个道理,你们就不用如此了……两百多年前,崇祯爷,可比你们惨!喀的一声儿,就吊死在那儿了,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帅如何处置你们,谁也不知道,可气运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就走吧,各位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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