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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清(出书版)(234)

谭嗣同虽然没有那么大野心,但是湖南乡居,也没少和那些人物打交道。也学了一些揣摩的本事,今日开口,他自认为已经将徐一凡和现在的格局分析掌握得通透!

这个时候,谭大书生就等着徐一凡虎躯一震了。

而徐一凡此时,脸上只是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

帘子一动,就看见两个老跑上房的长随率先而入,忙不迭的走到内堂的躺椅前面放上靠垫,再细心的掸了掸那些不存在的灰尘。紧接着就是两个清秀可人的小侍女扶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的走了进来。

那老人不是旁人,正是李鸿章。不在公厅等场合,也不是在他的签押房内。李鸿章也没有了他一丝不苟,刚严矫捷的神色。半闭着眼睛,塌着腰,也显出了老态。毕竟是古稀的老人了,也不是铁打的。几乎就是半靠在那两个小侍女的身上。

这些日子,李鸿章一心要将对日交涉办下来,之余还要照顾淮军大队入朝的事务。军队承平日久,调两万大军入朝的事务之多,可不是说说而已,整个北洋都是鸡飞狗跳!各处请饷财物上面的事儿,也要李鸿章在北洋这个到处漏气的大摊子里面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老头子不累是假的,但是凭着要翻身的这口气,也就熬了下来。

不过每天下了外交场所,离了签押房,就再也掩饰不住疲态了。

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杨士骧,他也虚扶着自个儿的老恩主。杨士骧眼袋肿肿的,估计这些日子也累得不轻。但是神色也和李鸿章一样,露出疲倦之后,万事顺遂的心满意足。

李鸿章才踏进房子,他的长随和侍女就一叠连声儿的到处传唤:“中堂爷回府了!快上爱罗补脑汁!立人儿听头牛奶,热好放东洋绵白糖!快快快,打洗脸洗脚水,兑上林文烟香水儿!”

这边的李鸿章早被服侍着躺下,两个小侍女帮他摘官靴,上房小长随揉着李鸿章脑门儿。紧接着牛奶,补脑汁,洗脸洗脚水都一连串的送了上来。直到李鸿章双脚放进热水里面,他才舒适的呻吟了一声儿。一个小侍女小心的用银勺子搅拌着热好的牛奶,用温度计一测,正好华氏一百二十度,才盛好了递到了李鸿章的唇边。李鸿章闭着眼睛喝了两口,半睁开眼睛一看。就看见杨士骧坐在不远处的马扎上面,手里也端着一碗西洋牛奶了,才满意的笑笑:“老喽!一天下来,浑身筋骨都疼……这皇上的差使,我瞧着也当不长远了……谁要这个北洋,谁拿走!让他们来试试,这是折寿的玩意儿啊!”

杨士骧微微一笑:“除了中堂,谁还玩得转这北洋?这摊子,又大又乱,老翁叫得凶,他能使唤那些北洋的骄兵悍将?”

李鸿章惬意的闭着眼睛,听着杨士骧说下去。

“……那帮家伙,养了他们二十年。结果都养成废物了!到了朝鲜就闹出一个大笑话,总兵居然给扣了!一帮号称是江湖一等一豪杰的亲兵队伍给打了一个鼻青脸肿。现在几大总兵提督齐聚汉城,忙着争地盘,争驻地,争朝鲜朝廷犒劳……给徐一凡刮了之后,还能有多少犒劳他们的?让他们朝北进逼,一个个叫苦连天,又是请饷又是诉苦。也不想想,光是一个进驻汉城,他们就开了多少保举出来?……”

听着杨士骧在那儿说淮军不是,李鸿章脸上淡淡的笑意丝毫未减。换了别人,这么说淮军,李鸿章早就跳起来了。这些日子李鸿章给朝廷的奏章,还在口气极大的夸称北洋淮军两万雄师以迅雷不及掩耳进抵汉城。朝鲜百姓香花十里迎接王师。淮系将士忠勇王事,秋毫无犯。徐一凡乖乖听调平壤,日本公使震慑之下蛰伏公使馆内,日本公使馆卫队见到淮军旗帜,如见天人,交相接耳:“岂非击败西洋法兰西强国的淮军虎子部队乎?我等戒尔勿稍轻动矣!”这两万天兵,正枕戈待旦,镇抚海东之地呢。

私底下,看来李老中堂完全知道他们淮军是什么德性呢。

“……不过这些武弁,还是听中堂的话儿的。其他各军,也只有比咱们更不堪的。一次能调两万大军跨海入藩国的,除了中堂,还能有谁?势足够自保就成了,这兵太精锐,这些提督总兵太能干太团结,是要遭人嫉妒的。徐一凡不就是例子?朝廷忌惮他什么?不管是八千兵还是一万兵,全是他一个人的,底下人也没法分他的权,又太能打。咱们都知道在藩国以孤军镇抚是多难的事儿!咱们淮军这两万好汉,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这朝廷的忧心,能不深乎?”

听着杨士骧在那里笑语,李鸿章慢慢睁开了眼睛:“莲房,还是慎言啊!看来朝廷对徐爵还是回护的,咱们交涉都办下来了。东洋早就服软,这是二十年来未有的好条约,太后皇上那里还没有用宝,还不是顾忌让徐一凡去日本道歉的那一条儿?一是天朝的体面,二就是也怕徐一凡走了咱们吞了他的禁卫军,北洋就势更大了……这一局,咱们还没全胜!”

他按着额头,两脚踢开轻轻替他捏腿的丫头,神色这时加倍的疲倦起来:“这次咱们为什么要出来?这不是小局啊……老佛爷放我李鸿章又出来,也不是洋人逼上国门的时候儿。一个是我李鸿章资格够,还有一个就是徐一凡的窜起,已经隐隐打乱朝廷的格局了!

咱们这个大破房子,不怕穷,不怕委屈,就怕内囊乱了啊……老佛爷万寿,图的就是安稳。洋人那儿咱们赔点儿没什么,耽误了老佛爷悠游荣养的大局,那就坏了。朝廷上下已经安堵二十年,咱们都各安其位。突然冒出一个新家伙,有兵有功绩,老佛爷也是怕有心人想趁机上下其手儿啊……这才要我李鸿章出来,压压这些人那点糊涂心思。咱们国朝的事儿,上了架子就没法儿退坡,徐一凡不垮,这朝局始终就是留了条缝儿,我李鸿章几十年老臣,这不倒的地位威风,也就留了一条缝儿!咱们当着枪使,该做绝的都做绝了。但是上面儿还心思难测,咱们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啊!”

这李鸿章的感慨,倒是货真价实。杨士骧淡淡一笑,李鸿章说得含蓄,背后意思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清国势江河日下,这早就是明白不过的事情。就连李鸿章这一等一的人物,也不过就是做做裱糊匠而已,往往还因为位太高,权太重,受到打压。整个大清朝廷上下,特别是老佛爷和她的手下,就闭着眼睛,只图一个安稳。洋人逼上门来,赔的权益又不是老佛爷自己掏出来的。但是要丢了这个地位,就踩到老佛爷的尾巴了!本来朝局上下平衡,都是二十年来苦心经营出来的,最好一辈子都别动。各安其位,管他西洋东洋世界变化成什么样儿。

现在突然一支新鲜力量窜起,老佛爷最担心的,就是皇上那里用错了什么心思!所以不得不防微杜渐。要不将这支力量收为己用,要不就是干脆收拾垮了完事儿。偏偏用来收徐一凡笼头,用来监视他的荣禄却反而被徐一凡收拾了,徐一凡更是功盖天下,成为二十年来少有的让国朝扬眉吐气的人物。要压制他,对付他,现在也只有动用李鸿章了!

李鸿章应命而起,也深刻体会了老佛爷的心思。针对徐一凡的一系列布置就没有留手。李老中堂早几十年前就认识清楚了,现在的大清,到底谁才是真正话事儿的。这老佛爷手的枪是当得虎虎生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徐一凡不垮个彻底,万一他势力还留着,哪一天再翻身过来,那就是祸及自己的事情!

再想得深一点,要是徐一凡不垮,却又走什么门路,向老佛爷表了忠心,成了老佛爷认为可靠可用的大臣……那还不是转手可以用来压制北洋的好材料儿?

李鸿章已经下了重手,但是老佛爷那里还在迟疑,迟迟没有表态。这才让这段时间风光无限的李大中堂郁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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