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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公寓(40)

去年,他在辣斐德路和吕班路的交接处看中了一间公寓,想着长租下来,为温琰的到来做准备。可是病情打断了这个计划,如今只能他一个人住进去了。父亲的公馆总是热闹,太太、小姐、少爷、客人、帮佣,仿佛金丝笼豢养的鸟儿般娇贵,他身患肺结核,不想看人脸色,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疗养院比租公寓还贵,打针嘛,我按时来打就是,关在这个地方像蹲监狱,半年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没病死就先憋疯。”

他的床边堆放着《肺结核近世疗法》、《痨病论》、《肺病疗养新法集》等书。平时被护士监督着,什么都不能干,连睡觉也尽量少翻身,哦天呐,如果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岂能活得这么窝囊?索性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了才好。

梁孚生很意外:“肺结核就是需要静养调理,等它慢慢痊愈的呀,耐心些,就算你要出院,也该跟我回家,哪有自己去住公寓的道理?”

“可我等不下去了,结核病的病期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疗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我不想继续浪费你的钱。”

梁孚生忽然没来由愣住,想起自己和黄梵茵生的那对龙凤胎,只比秋意小两岁而已,因受外祖父母溺爱,自幼娇奢任性,从他们嘴里从未听过如此贴心懂事的话。

梁孚生轻抚秋意的脑袋,心里生出许多怜爱,轻言细语:“你是我的儿子,就算为你倾家荡产也无所谓,何况治病的开销远远不到破产的地步,别担心。”

秋意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睛:“爸爸,其实我想尝试别的治疗方法,比如膈神经切断术……”

梁孚生诧异:“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今年中央航校的招生你肯定赶不上的。”

“我晓得。”

梁孚生奇怪地打量他,想起什么,霎时莞尔:“我记得你说重庆的朋友今年要来上海。”

秋意轻轻“嗯”了声:“她马上毕业。”

“谁?”

“琰琰,温琰。”

梁孚生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喻宝莉的女儿?她几时动身,我派人去接就是。”

秋意摇头,目色黯淡:“十痨九死,病怏怏的,还会传染,我不打算见她。”

梁孚生觉得这孩子平日瞧着稳重,偶尔又透出一股子天真傻气,倒是很像他母亲陈小姐的性子。

“我需要问问医生,那个什么什么神经术。”

“是膈神经切断术,爸爸。”

心肺科的主任丁医师从德国汉堡大学学成回国,这间疗养院由他与父亲共同创建,当年的揭幕仪式,上海市长亲临剪彩,社会名流捐赠了太阳灯和化验器材,成为沪上首屈一指的肺病治疗机构。

“你说的这种手术是通过切断膈神经,制止膈膜运动以减少病肺的呼吸运动,促进病灶的愈合,和空气针一样,属于萎陷外科疗法的一种。”丁医生解释:“但它也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生理障碍,比如膈肌运动不能恢复,以致损害肺的通气功能,风险很大,而且疗效并不显著。”(2)

秋意眉眼颓败:“我听说有人做这个手术,两个多月就痊愈了。”

“偶然性而已。”丁医师态度坚决:“通常来讲,人工气胸不能成功时才会考虑膈神经手术,你不在考虑范围。”

接着朝梁孚生笑问:“怎么啦,令郎嫌疗程太长?”

秋意闻言忽然脸上臊起来。他想,自己此刻住在全上海最昂贵的疗养院,接受着顶尖医学人才的照料,竟然还要闹情绪吗?陈秋意你真丢人。

梁孚生瞧出他没好意思,转开话题:“现在咯血是不是减少很多了?你看,打空气针还是有效果的,对吗。”

秋意心口发疼,捂住喘了喘,无奈笑道:“半年没联系,温琰不会理我了。”

梁孚生道:“没关系,小姑娘很容易哄的,等你病好以后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她肯定心疼得不得了。”

秋意不说话。

梁孚生歪头想了想,询问丁医生:“如果请中医配合治疗,你认为怎样?”

此时国人厌恶中医,视之为糟粕,弃如敝履,而丁医生却并不反对:“当然可以,我父亲便精通中西医学,某些名贵的中药材或许会有奇效,以前曾有人服用天然犀牛黄配麝香治好了肺结核。”

天然犀牛黄号称乌金衣,与麝香一样,贵比黄金。

梁孚生道:“既然不冲突,我去找院长开方子,不知他现在方不方便。”

丁医生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带你去吧,也该让秋意休息,他刚才说太多话了。”

“爸。”

梁孚生回头看他,弯下腰去,语重心长:“爸爸不会让你死的,振作一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