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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絮(1)

未絮

作者:僵尸嬷嬷

第一章

永乐十八年,宏伟壮阔的紫禁城修建完成,朱棣以迁都北京昭告天下,从此大明王朝的政治中心正式从南方转移到了北方。

次年四月初八,崭新的三大殿遭雷击起火,旦夕之间化作灰烬。天灾示警,言官们议论纷纷,伺机上奏要求返回南京,皇帝震怒,以谤君之罪处死了最为激进的礼部主事萧仪。

就在这一年,当朝廷那头正经历着一番风云涌动的时候,远在江南的这头,苏州城里,阊门内柳家缎子铺的小姐,十六岁的未絮,趴在窗前望着远处青瓦层层的马头墙,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几日春雨缠绵,断断续续,与她怅然的心情别无二致。下月便是端阳节,可今年她不能再让哥哥带她溜出去玩儿了,以后也不行,因为再过几日她就要出嫁了。

说到出嫁,不知姐姐当初是否也如她这样辗转难眠,思绪不宁呢?

未絮用指尖摩擦着扇柄湘妃竹,忽然间垂头叹了一声气——姐姐那会儿,还是欢喜更多的,自打定亲以后,连眼睛里的笑都好像浸了一层温柔水,但凡提起“薛家”或“洵二爷”,脸颊的羞红都能烧到耳根子后面去。

那是四年前,未絮才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纳闷,为何姐姐一夜之间变了好多,似乎女子有了心事以后就喜欢独处,举止也端庄起来,不再跟她嘻嘻哈哈地闹着玩儿了。这让未絮难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有天晚上姐妹两个挨在床上说悄悄话,姐姐问她还记不记得年初上元节那天怎么过的,她立即兴奋地说记得,那日她们扮作小厮,随哥哥出门逛灯市,街上花红柳绿,到处耍龙灯的,踩高跷的,舞狮子的,猜灯谜的,流光溢彩,人山人海,别提多热闹了!

姐姐却问,还有呢?

未絮恍惚了一下,突然间就明白过来,女子不是因为有了心事才变的,而是有了心上人——那个灯月交辉的夜晚,她们偶遇了薛家的两位公子,其中一个不就是那洵二爷么。原来当时姐姐就芳心暗许了。

可未絮觉得不好,到底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那个人站在琉璃灯架旁冷冷清清的模样,虽长得十分清俊,待人却也十分疏离,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对什么都不在意。

然而正是那淡漠的姿态让姐姐丢了自己的心,甚至在往后的年岁里,每每回忆当初,最最难忘的,还是那夜灯市,她扮作小厮,与薛洵初初邂逅的场景,简直像极了话本儿里即将展开的故事。虽然姐姐并没有解释,为何已经嫁给了薛洵,却仍然怀念故事最初的时刻。她只是告诉未絮说,等你以后长大了,有了心上人,尝过情爱滋味,便会明白了。

未絮心想,那应该是一种很可怕的滋味吧?否则姐姐的眼里为何总有寂寞挥之不去呢?

想到这里,未絮缓缓吁一口气,伸手关上窗。外面雨下大了,方才吹了风,身上凉飕飕的,她钻回被子里,不一会儿听见木楼梯吱呀的声响,娘和春喜端着脸盆和漱盂进来了。

“小姐还没起呢。”

未絮闭着眼睛不动声响,与往常一样,她闻到娘身上的气息靠近了,应该是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没叫她,或者是没拆穿她,只叮嘱春喜:“我这两日要去观音庵给未雨许愿起经,你照看好未絮。”

“是。”

近两年,娘愈渐沉默寡言,尤其定下她的婚事之后,更是连一丝表情的波澜也见不到了。孀居的女人好像都会变成一尊佛像,这让未絮感到胆寒。自爹爹去世,家里的欢声笑语仿佛被锁了起来,紧接着去年重阳姐姐不慎小产,之后竟一直缠绵病榻,瞧了几个医官,均不见好,虽然大家没说,但都心照不宣,姐姐恐怕时日无多了——所以未絮的婚事才这样匆忙地定了下来。

媒人上门提亲时,未絮躲在外边听的一清二楚,后来娘也是拿媒人的那些说辞来对她讲这件事的,只不过省去了中间三言两语:“二小姐嫁过去,给她姐姐冲一冲,兴许病就好了。虽说委屈做个姨娘,但嫡亲的姐妹在一处,到底有个照应。”

哥哥知道以后大怒:“小妹怎能给人家做妾?薛府算什么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哥哥心疼未絮情有可原,毕竟当年未雨出嫁何等风光,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个妾呢?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娘一句话就堵住了哥哥的嘴:“你若有出息,考个功名,如今未絮仍是官家小姐,自然有更好的去处。”

哥哥变哑巴了。其实爹还在的时候,柳家已现式微,与薛府结亲,一有两家先祖在洪武爷时同朝为官的情谊,二有未雨难得的好八字与薛洵相匹,如若不然,也难攀上这门姻缘。可惜爹死后,家里唯一的男丁没有走上仕途光耀门楣,却专营旁道,在城内开了一间缎子铺,又与小舅子经营典当生意,虽然家底殷实,但士农工商,终究不够体面。

反观亲家薛府却正当鼎盛,薛老爷官至中枢,永乐十八年授监察御史,巡按山西,深得圣恩。薛洵娶了姐姐以后,第二年便中了举人,虽然后来正科会试落了榜,但由他恩师提携保举,也得了个同知的五品官位。

媒人说,姐姐八字旺夫,只是嫁入薛府四年只生下一个欢姐儿,再无所出,未絮的八字同她姐姐一样的好,而且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薛家人丁单薄,最看重的也是这一点了。

未絮的娘应下这桩亲事,不过思量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天晚上娘到屋里同她说话,未絮背过身子不敢听,但娘的声音像孤寂的木鱼敲打进她耳朵里,“你姐姐的病是难好了,你嫁过去早晚会扶正,再说欢姐儿还小,若她娘没了,好歹有你这个亲姨母照料,不比旁人强千万倍吗?”

未絮想到欢姐儿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心一下子就软了。

可是……

未絮把脑袋埋进被褥里,屏住呼吸,鼻子一酸,眼圈儿也湿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姐夫,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每一次都被那人周身薄凉的疏离感拒之千里,尤其当官以后,那种成年男子在世故与清高之间拉锯平衡产生的气势,沉甸甸压下来,令人难以喘息。

记得正月里跟着娘去薛府看姐姐,恰好撞见薛洵从衙门回来,与她们打了个照面。未絮当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垂下脑袋,浑身绷紧,连呼吸都变得谨慎小心。那青色官服的一角在她眼底倏忽而过,那双粉底的黑靴子带着某种威仪,仿佛一步就能踩死一个人那般,阴森森的,让她害怕极了。

“傻姑娘,也不知道喊人。”娘摇头叹了口气,姐姐靠在榻上微弱地笑起来:“一直怕她姐夫,从小就这样呢。”

未絮拘谨地摸摸鼻尖儿,心里并不觉得丢脸,因为她一直把自己当做孩子,把姐姐姐夫当做大人,小孩惧怕大人是天经地义的。

要是能一直做个孩子就好了,有时候未絮会这么想,但有时候又觉得,嫁做人妇也有别的好处,就像姐姐和嫂子那样,说话有了分量,家里的事情娘都会找她们商议,而不会找一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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