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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35)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她依旧没出现。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我摇摇头。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我忘了带钱。’我说。“对面有提款机。”‘我连皮夹都没带。’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谢谢。’我说。“饿了吧?”‘嗯。’我点点头。“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你那盘比较多。’我说。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唸书。”‘为什么?’“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是吗?’“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怎样?’“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她想太多了。’“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唸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这家店不是你的吗?’“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唸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讬店长教我煮咖啡。”‘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嗯。’“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你人真好。’“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不客气。’“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对不起。’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会吗?’“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为什么?’“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你没有“自己”吗?’“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老板摇摇头。‘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在。你可以走了。”‘她去哪里?’“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什么时候回来?’“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嗯?’“你有没有跟她上床?”‘喂!’“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喔。’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多少钱?’“两万块。”‘太贵了。’“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还是太贵。’“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你在画什么?’“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你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你妈妈呢?’我试着问。“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我是问你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她走了呀。”‘她不是有打电话给你吗?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没有。”‘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你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亦恕与珂雪》。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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