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亦恕与珂雪(22)

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枪和子弹吗?”‘这……’“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喔。’“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请坐。”她说。‘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跟你学的。’我也笑了笑。

‘你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脚好了吗?’“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感冒好了吗?’“嗯,差不多了。”‘那就好。’“差不多要变肺炎了。”‘啊?’“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没有。”她说:“画笔好像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你的小说呢?”‘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感觉到什么了吗?”‘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怎么说?’“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很有道理喔。’“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这还是痛苦吧?”‘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喔?’“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那你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我已经很少戴了。”‘那很好啊。’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仿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怎么了?”她问。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像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没错。它就叫天堂。”‘天堂?’“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仿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你觉得是,就是啰。’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那你飞过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像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现在吗?’“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这么简单?’“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

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唉呀。”她说。‘怎么了?’“你掉下去了。”‘嗯?’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好了。”她说。

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你画自己画得很像耶。’“是吗?”‘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你长得很艺术喔。’“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卡索的画吗?”‘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妈,你好点没?”“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

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没什么。’我挤了个微笑。“嗯?”‘没事。’我呼出一口气,‘她爸爸呢?’她朝我摇摇头,眼神示意我别问这个问题。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上一篇:雨衣 下一篇: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