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慧。」室友坐我旁边,问:「怎么了?」
「在我的家乡,吃鱼时绝对不能翻鱼。」我说,「这是忌讳。」
「这忌讳我知道。」翻鱼的男生笑着说,「听说翻鱼会翻船是吧。」
「翻鱼会翻船?」另一个男生笑了,「这太扯了,比扯铃还扯。」
「铁板妹住乡下,本来就会有很多迷信和忌讳。」第三个男生也笑了,
「不过我们已经翻了这条鱼,那么到底哪一条船会翻呢?」
「这裡很多桌都翻了鱼,明天报纸的头条大概是一堆船都翻了吧。」
第四个笑的人是女生,她是我们班班代。
「我再把鱼翻回来就行了。」翻鱼的男生又翻了一次鱼,「啊?船本来
翻了,结果又翻回来了,没事没事,虚惊一场。」
他说完后,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够了!」
那个唯一的外系男生左手用力拍桌子,桌上碗盘发出铿锵一声巨响。
我们这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笑声突然停止。
连隔壁桌也投射过来好奇的眼光。
「你们知道讨海为生的人的心情吗?」
拍桌的男生脸色铁青,语气虽然平稳,但似乎正强忍着怒气,
「在茫茫大海中,生命是很脆弱的。毫无预警突然袭来的风浪、遇到
未知的暗流,都有可能让船翻了。一旦翻船,便得葬身大海,那么
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平安返航的妻儿该怎么办?」
「你们知道在家中等待丈夫或父亲归来的妻儿的心情吗?」他又说,
「船隻即将入港的时分,她们会到码头边引颈翘望。只要时间晚了,
她们便满脸恐慌,嘴裡喃喃自语:妈祖保佑。如果船隻平安入港,
码头上到处都是丈夫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紧抱着孩子的欢乐景象。
对捕鱼人家而言,满载是其次,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亲人在海上,家人便提心吊胆,偏偏亲人一年到头都在海上。
每当看到鱼,便直接联想到船,捕鱼人家最担心翻船,因此吃鱼时
根本不敢翻鱼,怕引发出心裡最深层的恐惧。住海边但不捕鱼为生
的人可以体谅这种心情,所以他们也不会翻鱼。久而久之,便形成
住海边的人吃鱼不翻鱼的忌讳。虽说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一种希望自己平安入港看见妻儿以及希望亲人平安归来的心情。」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正在嘲笑这种心情?你们知道吗?」
他似乎坐不住了,站起身说:「这种心情很可笑吗?很可笑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左手已握紧成拳头。
「干!」
他左手重重搥了一下桌子,下了一个字的结论,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这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继续动筷子。
过了一会,我打破僵局把碗中的饭吃光,再喝了半碗汤,
跟室友说声我吃饱了后,随即站起身离席。
走出餐厅,四处看了看,远远看见那个外系男生坐在树下。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向他走过去。
「你住海边吗?」我在他身旁两步坐下,问。
正注视前方的他吃了一惊,转头看着我。
「是的。」他说,「但我家裡不捕鱼。」
「我也住海边。」我说,「而且我家也不捕鱼。」
「真巧。」他笑了笑,「我们都是家裡不捕鱼的海边人。」
「但我不会骂髒话。」
「抱歉。」他脸红了,「我忘了还有女生在场。」
「我同学没有恶意,只是开玩笑而已。」我说。
「我想也是。」他叹口气,「我刚刚太冲动了。」
「不过你说的对,吃鱼不翻鱼表面上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妳也这么觉得?」
「嗯。」我说,「以前不觉得,但现在相信这不是忌讳,而是心情。」
然后我跟他说起以前我邻居阿姨的故事。
我还在唸国小时,有天晚上邻居阿姨突然来访,满脸惊慌。
她说丈夫的船傍晚就该进港,但天已黑了却还没回来。
阿爸叫阿母陪着她,然后说他去港口打听一下,要她别心急。
但阿爸直到深夜才回家,而她丈夫的船始终没进港。
「怎么办?」阿姨哭了起来,「怎么办?」
阿爸叫我和阿弟去睡觉,他和阿母陪着阿姨等消息。
几天后,终于确定阿姨丈夫的船发生船难,但没有发现遗体。
船难通常都是这样,因为大海茫茫很难找到遗体。
妻子即使接受丈夫已死亡的事实,但总不免抱着一丝丝丈夫也许获救、
也许漂流至孤岛的淼茫可能。
一年后,阿姨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最大的孩子才7岁。
「在我家乡,偶尔也会听到类似的故事。」他听完后说。
「你能把吃鱼不翻鱼当作一种心情,我很佩服。」我说。
「哪裡哪裡。」他很不好意思,「对了,我先自我介绍,我叫蔡文贤。
文章的文、贤能的贤。」
「我叫张静慧。」我说,「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真的吗?」他很惊讶,「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耶。」
我也大吃一惊。
这些年如果碰到要自我介绍的场合,我总说我是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因为阿爸说过,文静而贤慧是我名字的涵义。
我从未想过,有天会遇上文静的文、贤慧的贤。
阿爸,这是你挑选的人吗?
「我听到他们叫妳铁板妹。」他问,「妳很喜欢吃铁板烧吗?」
「嗯?」突然想起阿爸,我心神有些恍惚,「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们为什么要叫妳铁板妹呢?」
「我系上的同学都知道这外号的意思,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
「喔。」他也许觉得碰了个软钉子,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虽然认为这个男生不错,但这几年我早已习惯全副武装面对异性。
刚刚我的回话几乎来自反射动作,我因而感到有些内疚。
「上车的时间到了。」他看了看錶,随即站起身,「走吧。」
「嗯。」我也站起身,然后说:「人家叫我铁板妹是因为……」
我想解释这外号的由来,却难以启齿。
「没关係。」他笑了笑,「我会去问妳们系上的同学。」
「不过别问跟我们同桌吃饭的人。」我说。
「没错。」他又笑了,「他们应该会想打我吧。」
「你知道就好。」我竟然也笑了。
但他不知道,要我对还算陌生的男孩微笑,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两天后的下午,当我刚下课走出教室时竟然看见他,我吓了一跳。
「抱歉。」他说,「我打听了妳上课的时间和教室,所以来等妳。」
「请问有事吗?」我问。
「我知道为什么妳叫铁板妹了。」
「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吗?」既然知道我是铁板,你还来踢?
「不。」他说,「我刚好有两张电影票,想请妳一起去看电影。」
「如果你去买了两张电影票,那么你就会有两张票。」我说,
「这怎么能叫『刚好』有两张票?」
「妳说的对,这不是刚好,我是因为想请妳看电影所以才买两张票。」
他问,「请问妳这个星期六下午有空吗?」
「这……」我有些迟疑。
「唉唷。」他突然弯下身抚摸小腿。
「你怎么了?」
「我踢到铁板了。」他笑了笑。
我愣了愣,随即会意过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妳刚好有空,如果妳刚好不介意,请妳跟我一起看电影。」
他又笑了笑,「这时候就可以用『刚好』了。」
我看了看他,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或是该怎么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