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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青空之蓝(出书版)(81)

他一直举棋不定,为他们之间的未来而忧心忡忡。而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应该是看出了他有所隐瞒,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

秋天来时,他做了一件最大胆的事:他没有参加镇国公府举办的海皇祭宴会,从一群王室贵族中间逃了出来,带着她翻过了检查的关卡,划船去黑石礁上看大潮。

潮来的时候,天地一片苍茫,充满了造化洪荒的力量,令所有人都觉出了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未可知。她和她缩在黑石礁上,相互依偎着,风卷起的浪溅湿了他们的衣衫,脚下的岩石在巨浪里颤抖,潮头上龙舟竞驰,船头有人在歌舞。

“少游!快看,彩虹!”她惊喜万分地喊着,指给他看大潮背后那一轮淡淡的落日──苍茫的雾气下面,闪动着江海的光芒。潮水如一堵墙一样升起来,高达数十丈,日光透过蒙蒙的水汽,居然幻化出了一道晶莹璀璨的彩虹来,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不远处。

“看啊!”她欢喜的像个孩子,伸出手去触摸那尽在咫尺的彩虹。

他却没有看彩虹,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她那美丽绝伦的容颜,即便在彩虹在依然不曾逊色半分美得令人忘记了一切──那一瞬他忽然下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决心:无论面前横亘着怎样的困难,他都要永远的抓住这个女子,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就在她伸出手去抓住那道彩虹的时候,他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脸。她身子一僵,脸色瞬间飞红,却有迅速苍白了。

“堇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低声道,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诺言。

然而,她没有回答。她伸出去触摸彩虹的手僵在空气里,脸色很是奇怪。下一个瞬间,大浪呼啸而来,拍击在礁石上巨大的浪潮在他们头顶散开,笼罩下来,仿佛是一场盛大无比的流星雨。

“永远?”水雾弥漫了视线,他看不见她的脸,只隐约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永远到底有多远呢……少游?”

“多远?”他凝望着海天之间。“就如海皇苏摩对白璎的心意,生死无阻。”

水雾漫天而来,视线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的礁石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面颊上轻轻一碰──少女的嘴唇柔软而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那是他的第一个吻,也是她的第一个。那一瞬间,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了。“堇然?”他满怀喜悦地伸出手去,然而却落空了。

当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的礁石上空无一人,只有滔天大浪从南方天际一波波地袭来,仿佛巨大的白色莲花盛开在周身。而片刻前还在自己身侧的少女,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仿佛幻化在了彩虹里。

“堇然!”他惊骇万分,对着苍茫大海呼喊,“堇然!”

她去了哪里?是掉进大海了么?被潮水卷走了么?

他发了疯一样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在礁石上四处寻找,甚至跳下大海在风浪里寻觅。然而,她却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丝毫痕迹。贵族少年在大海里游着,呼喊着,直到筋疲力尽无法动弹。最后一刻,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幽蓝色的海水在他头顶闭合……

几乎溺毙的他侥幸被一艘路过的龙船救起,送回了岸上。然而,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却永远从他的生命里消息了,宛如那一道乍现又转瞬消息的彩虹。

变故陡生,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段时间,他将叶城翻了底朝天,甚至出动了镇国公府的所有力量,却始终没有任何她的消息。

那个名叫安堇然的贫苦少女,仿佛忽然间从云荒上消失了。

少年时的他经不起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一度消沉颓废,甚至几次有轻生和出家的念头,如果不是父母拼死阻拦,说不定如今的他早已跟随那个名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皈依了中州人的佛祖。

然而两年后,在他心口的伤痕渐渐结痂的时候,她却突然又回来了。

从新出现在叶城的她,却拥有了一个他无法相信的身份:青楼的花魁。乌黑的粗辫子解散了,梳成了精致华美的蝉影髻,粗布衣裳变成了精美的鲛陗。甚至,她连名字都换了殷夜来,多么旖旎风情的名字阿,一如她那妩媚的眼波。 。

她已经完全不像她了,然而,他却还是在第一眼的时候就把他认了出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探问她的来历,有人说她是个当红的优伶,因为帝都禁止在唱中州戏了,所以不得不转头青楼。

然而他却是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青楼女子,也不是当红优伶,只是一个在落珠港码头上挑担子养家的贫苦少女。

然而那样的往昔,除了他,无人知晓。

他也去过她所在的星海云庭很多次,她有时候会出来见客,有时候会托病不出,对他的态度和别的恩客没什么两样。她的态度如此自若,以至于他有时候会有一种恍惚感,觉得昔年那一段青涩、模糊的初恋并不曾发生过,只不过似乎南柯一梦。

十年后,他在码头上递给她的那把伞还握在同一只手里,然而却已是物是人非。

那两年,她到底去做了什么?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为什么又会变成如今这样?是为了钱么?是因为他没有更早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掏出满把的金珠来么?

他始终未曾找到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直到今天她忽然来访,身为城主的他终于摘下了面具,失控的问了出那些话。然而问了又如何呢?只换来一句更令人不堪的回答──“是啊。。。如果当时你告诉我拟真正的身份,大概,一切会不同了吧?”

她居然就这样坦然承认了,嘴角带着微微的笑。

果然母亲的教导是对的:世上的女人,爱的无不是他的身份和金钱,或许还有他的皮囊。至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又有谁会在意呢?

也就是她再度出现的那一瞬开始,他的心才终于死了吧?

慕容隽踱回了梅轩,桌上的茶盏犹温。

他坐在方才她坐过的位置上,抬起手,拿起了她片刻前用过的茶盏,上面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印记──是她啜饮时留下的唇上的胭脂吧?他用指尖一圈圈地划过茶盏,神色复杂。

十年前的那个吻,在海皇祭的漫天大潮里轻轻的落在他的颊上,如此温柔又如此冰冷,纯洁如初雪,却冰冷如永夜,宛如最后无声的告别。

十年后,在度坐回到了这个案几前的他们,却已是咫尺天涯。

永远到底有多远?不过是一个浪潮消散的瞬间把?

沉吟中,眼角忽的看到了一物,他微微一惊,俯身捡起,认出是他方才折起放入衣袖的锦帕。然而锦帕虽然折着,熏了馥郁的香气,却也掩不住一丝透出的奇怪的味道。

他打开一看,忽的变了脸色──帕中是一片鲜血,宛如殷红的落梅,触目惊心。

窗外雨声萧萧,庭院里落叶飘零,打在纱窗上,显得萧瑟而寂寞。

慕容隽怔怔地看着那一方染血的锦帕,想着片刻前她的清颦浅笑──他原以为十年风雨经历,如今的她是已经是青楼的花魁,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刀枪不入。原来,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边下,竟也是藏着这般的呕心沥血,将所有的悲欢都燃为了灰烬。

那一瞬,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淡了。她。。。是病了么?

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里藏着多少锋芒和心机,本来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赠给她的,作为多年前她离弃自己,转投权贵怀抱的报复。然而此刻看着这一方呕血的锦帕,那一字一句却仿佛是一把把利刃,反弹了回来,刺穿了他的心。

慕容隽默默地看着那一方锦帕,将案上的文书握在手里,长久的沉默着。

“东方。”他忽然低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