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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青空之蓝(出书版)(19)

他并没有说别的,然而同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我们是暗夜里的行者,不被世间所见。但我们所做的一切,绝不会是白白的牺牲。”孔雀平日粗鲁放肆的语调忽然变得分外庄严,低语,“正因为有‘命轮’的存在,这片大陆才至今平安──这是确实存在的结果,无须怀疑。”

“我觉得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旅人虚弱地喃喃,“每杀一个人,都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年不得不杀死紫烟的时候!──太痛苦了,我不能把这样一个噩梦反复做上几百年。”

“你错了!”孔雀却陡然一声断喝,打断了他,“正因为你们当年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所以如今才更不能半路放弃。否则紫烟的死就毫无意义!”

旅人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仿佛灼伤般的挪开了视线。

僧侣默默将合十的手摊开──在他的左手心上,那个金色的命轮还在缓缓的旋转,他的声音响起在空旷庄严的佛窟的:“龙,今年又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到来之日。不要犹豫,去吧!”

“好吧……”旅人沉默许久,长长叹息了一声,将剑握在手里,“那你多为我念几遍经吧。”

“你没有罪过,”孔雀低声,“即便你的手上沾满了血。”

“那就为那些冤死的亡灵多念几遍经。”

此刻天已经大亮了,朝阳斜斜地照射入佛窟深处,每个神佛的眼眸都发出微微的光芒来,似乎都在垂下眼睛,望着这两个人微笑。旅人握剑在朝阳里站起,对那个彻夜苦修的僧人低声:“孔雀,我得走了──趁着天还没亮下山,免得让附近的牧民看到我来过这里。”

僧侣没有挽留,只是扔过来一件外袍让他换上,低声嘱咐,“如果有空,你还是去看看明鹤那边吧……我有不好的预感。”

旅人点了点头,握剑转身,穿过无数的佛像向外走出去。

外面晨风凛冽,半是暗夜半是明霞。

天还没有亮。外面的天是一片靛青色,浓如黑墨,隐约透出一点点蓝意。风很冷,在山下呼啸来去,犹如鬼哭,彷佛冥冥中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赶着幽灵们迁徙。在空寂之山上俯瞰下去,西荒苍茫雄浑,黄沙千里,绿洲犹如一块块宝石镶嵌在沙海里,成群的牛羊和牧人逐水草而居。

所有这一切都是活着的、在动着生长着的,和从极冰渊的苍白冷寂全然不同。

只是,失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霞光里,他握着剑,默默望着山下的大地,长发迎风猎猎飞舞,唇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对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低语,“紫烟,你看,太阳从慕士塔格那边升起来了。”

长剑沉默无声,唯有上面那颗明珠在日光里折射出一道莹光。

“很美丽啊……你看到了么?”旅人凝望着天际,轻轻叹息了一声,平静低缓的声音却有了一些起伏。他在霞光里微微侧过头去,彷佛被跃出大地的朝阳刺得无法睁开眼睛。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铮然落入脚下的尘土。

已经多少年过去了……一切都面目全非,只有日月如旧升起。

年少轻狂的时候,鲜衣怒马的鲛人少年怀着对云荒大陆的憧憬,从遥远的碧落海迢迢而来,在云荒度过了奢靡放纵的青春。在某一段时间,十年、或者二十年里,他曾经四处游历,过着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生活,认识了许多所谓的朋友,参加过无数宴会歌舞,恣情放纵,热闹一时,风光无限。

──少年的他迷恋陆上人类的生活,有一度甚至遗忘了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里。

可惜人世光景匆匆,人的生命太过于短暂,无法和鲛人的漫长岁月相匹配,却给心魂带来太多的损耗──许多鲛人毕生才能经历的,他在短短二三十年里全部都经历过了一遍。那时候他也不过刚刚一百七十岁,心却苍老得仿佛过了一生。

当仲夏雪逝、紫玉成烟,他才发现原来族里自古相传的训导是对的:“鲛人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国度,更不要轻易爱上陆上的人类──因为人类可以用短短的一瞬,击溃你漫长的一生。”

──可惜,轻狂无知的少年往往要历经挫折艰辛,才会明白老人们谆谆教诲的良苦用心。

而那时候,往往又已经太迟。

────────────

从空寂之山下来时,他看到了古墓前的人群──那是一群西荒的牧民,拖儿带女地自发前来祭扫这座荒凉的墓,个个风尘仆仆。朝觐的人们将陈列好供品,没有美酒羔羊,竟是一篮篮的鲜美桃子。大人们牵着孩子,手把手地细心教导他们应该如何举杯,如何跪拜,如何向墓里的女仙祝颂祈愿。

孩子们学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地跪拜,小小的脸庞上有光泽闪现。

传说中,数百年前,空桑的女剑圣慕湮曾隐居大漠的这座古墓里。当时她虽重病在身,却依旧斩杀邪魔保护了一方安宁,被牧民们视为神灵──如今百年过去,当持续兴盛的空桑人都几乎忘记这位挽救过国家命运的女剑圣时,大漠上诚朴的牧民们却始终将这个异族女子铭记在心,世代不忘。

旅人看着那些孩子们澄净的眼神,心里微微震动。

──童年的信仰,本来就是这个世上最珍贵坚定的力量。正是因为世间有这样的心灵力量在召唤,命轮才会在数百年里一直转动下去吧?那一瞬,他眼里流露出了极其复杂苦痛的光,默默握紧了左手:这只手上所做的一切,墓里的那个人若是在天有灵,到底是会赞许,抑或阻止?

“奇怪,你们看!”一个牧民陈列好了贡品,用柔软的皮革擦着古墓上的石头,忽然嘀咕了一声,“这个高窗上怎么会有个手印?──看样子还是新近印上去的,难道有人进过女仙的墓?”

“谁敢惊扰女仙?说不准是有人已经先我们来祭拜过了。”另一个牧人回答,小心地从石头缝隙里拈出三根不到一寸的小梗子,“你看,还有人来点过香!”

大人们面面相觑:古墓荒凉,居然还有别的人惦记着墓里的女仙?

“拜完了女仙,该去拜明王了吧?”孩子们兴高采烈,彷佛这一场漫长的朝觐只是一次快乐的旅行,“明王会给我们摩顶吧?他可厉害了,还刚杀了一只萨特尔!”

“胡说!你怎么知道就是明王杀的?”

“当然了!齐木格附近除了明王,哪里还有这么厉害的人呀?一定是他!”

“哼……我听说最近有个蓝头发的妖人也来了齐木格,他打败了拉曼,还杀了萨仁琪琪格公主!──说不定这只萨特尔也是他杀的呢!”

“胡说,那个妖人是坏蛋,坏蛋和萨特尔都是一路的!怎么可能是他杀的?”

他隐身于一旁,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自从那一场旷世大战结束,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九百年了,破坏神被封印、龙神归于龙冢,真岚白璎去往彼岸归墟,海皇苏摩也化为蓝天碧海上的长风。那些拥有神一样力量的人终究归于虚无,如今的空桑恢复了人治,在凡俗的生活里渐渐重新繁荣。风砂埋没了那些过往──那些顽劣的孩童不知道,那些虔诚的大人也不知道,那座坟墓里究竟埋葬了怎样的传奇,几个轮回以来,这座古墓又是怎样牵引着宿命的线,让无数人在百年后还被深深地羁绊。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耀在墓碑上,温暖而冰冷。

那种温暖,那些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死灵魂,能够感受到么?

“紫烟……”他仰起脸,在大漠的清晨里凝望湛蓝色的天空,右手温柔地抚摩着剑柄,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喃喃,“我们又要去狷之原了……一百二十五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相遇遇的──你还记得么?”

剑柄上的那颗明珠闪烁着晶莹的光华,沉默而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