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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青空之蓝(出书版)(18)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注1]

歌谣古朴,旋律简单,三段都是一样的音调,回环往复,无穷无尽。如此的熟悉,仿佛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了无数年。多么奇怪的歌谣啊……仲夏怎么会有雪呢?夏季里的雪,没有落到地上就会融吧?暗夜消融的雪,不被任何人看见,短暂得就像是……爱。

他隐约间觉得这个歌声非常熟悉,竟仿佛是在他的灵魂里唱了千百年。

循着声音看去,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用一条白练把自己高高地挂在了屋檐下,长发如瀑垂落,在风里微微散开,飞舞。再仔细看去,她后背上居然有一个窟窿,整个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风从西海来,穿过她空空的身体,发出奇特的声音,彷佛一个美丽无比的风铃。她的一身白衣被吹得凌空飞舞,宛如肩后长出了一对翅膀。白练束着咽喉,她被吊在那里,随风摇摆,却在轻声地唱着歌,声音空灵而美妙,彷佛云中的妙音鸟。

他在檐下抬头看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这个女子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到底是谁?不等他想起,一阵风吹来,被白练悬着的女子忽地凌空而起,飘飞向了空中──衣裾在她身后猎猎飞舞,忽然间,竟幻化成了一对雪白的翅膀!

她背生双翼,被风吹向了天宇,渐渐越飞越高。

“紫烟!”那一瞬,他认出她来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别走!”

那个飞去的女子凌空转过了身,回首望着他微笑。她有着紫色的眼眸和纯净的笑,眼角弯弯,嘴角弯弯,酒窝里盛满了笑意。然而那种笑容却是诡异的:没有喜悦,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宛如用画笔描上去一样僵硬而冰冷。

忽然间,一道光芒笼罩了天地,在令人目眩的光里她忽然消失了,有一只白鸟从光芒里飞起,展翅扑簌簌地飞向天宇。

“别走!”他用尽全力伸手去抓,“等等我!”

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那只白鸟,在它即将展翅飞向天空时,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

“紫烟!”他失声喊,欣喜若狂。

──抓住了!他抓住她了!她再也不能离开了!他可以把她带回家去,等回到了碧落海,她就再也无法飞走了,他们就可以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了!

然而,刚奔出不远,他忽然觉得手心里的东西渐渐冷下来,彷佛捏着一块冰。怎么了?他全身一震,惊骇万分──带着极端的忐忑,小心地将手指松开了一线,往里看了一眼。

那一瞬,彷佛一桶冷水从顶心泼下,让他僵硬在了那里。那只白鸟的双翼已经折断,零落的白羽掉了一地。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平躺在他冰冷的手心里,头颈折了下来,无声地垂着,一动不动。

“紫烟?”他喃喃低声,语音颤栗,“紫烟!”

他跪在地上,用颤抖的手去捧起那只死去的鸟。是的,他握得太紧了……因为太想太想留住她,却反而亲手扼杀了她!

紫烟……紫烟!

他伏在地上崩溃般地痛哭,手心忽地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低下头,震惊地看到自己的右手上,居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命轮!

强烈不安令他拼命地去擦着掌心的皮肤,试图将那个诡异的刻印抹去。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甚至揉破了皮肤沁出了鲜血,那个奇特的符号还是烙印一样地留在他的掌心里,依旧毫不受干扰地缓缓转着。

“这、这是什么?”他几乎发狂,“这是什么!”

“这是命轮啊……溯光。”耳边忽然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低回委婉,“它已经开始转动了。它一直都在转动──你我都在其中呢。”

“谁?”他霍然一惊,抬起头,“是谁?”

没有人。唯有那只死去的白鸟躺在他灼热的掌心,冰冷而僵硬。

“醒来呀……溯光!”那个声音对他说,“已经一百多年了,别继续做梦了。”

“紫烟!”他一惊,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你……你在哪里?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别躲着我了……求求你!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曾离开!”

他重新开始奔跑,然而却不知道那个声音到底来自何方。他茫无目的地跑着,渐渐迷失在空白一片的天地间。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遥遥的梵唱──

“咄!苦海无边,迷航知返!”

那是孔雀当头棒喝的声音,如滚滚春雷炸响耳际。

他霍然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重甲,一把握住了身边的剑:“紫烟!”

辟天剑不知何时已经弹出了剑鞘,剑柄上那一颗明珠闪着黯淡微弱的光芒,淡紫温润,彷佛一滴泪水。他只看了一眼,便烫伤般地移开了视线。

“紫烟,刚才是你么?”他低声,颤栗地用手指轻抚,“是你来梦里和我相见么?”

“他娘的,和剑说话的人都是疯子!”斜刺里忽地有人冷冷道。木鱼停止,孔雀的声音从石窟深处远远传出,“龙,别傻了!都上百年了,你还是醒醒罢!”

“闭嘴!”他忽地站起来,心里耐不住的愤怒与烦躁。

“呵。”孔雀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那你继续发梦吧!”

旅人拄着剑踉跄地站起来,来到石窟最深处,在那一眼泉水里拼命擦洗着自己的左手,一直到皮肤出血。然而即使是冰冷而洁净的水也始终无法洗去那个金色的烙印,更无法洗去梦里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他颓然跪倒在水边,忽然间爆发似地低喊了一声,忽地从水里抬起了漆黑的长剑。

啪的一声钝响,是利器重重抽在血肉上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飞溅的水花濡湿了他苍白的脸。跪在水里的人紧咬着嘴唇,眼里涌动着压抑的光,狠狠用长剑抽打着自己的背。

他下手很重,背上衣衫转瞬纵横碎裂开来,血从淤青的伤痕下沁出。然而他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用辟天剑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自己的背,紧紧咬着牙。一直到抽打了上百下,整个背部布满血,他眼里那种可怕的光才熄灭下去,将头埋入冰冷的水下,一动不动。

血溅满了漆黑的剑鞘,也溅上了那一粒明珠。

等他将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却正看到孔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水池的台阶上,默默地看着他。

“原来你背上的伤并不是干裂的痕迹啊……如今好一点了么?”僧侣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惊诧,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过,你不必掩饰。通过肉体的痛苦来令灵魂解脱,其实也是苦修的一种方式。”

旅人没有说话,只是用泉水洗清辟天长剑,手指还在微微颤栗。

“做一个杀人者,很痛苦吧?”孔雀叹了口气,“特别是你这样本性善良的人。”

旅人冰冷的手划过漆黑冰冷的剑和温润的明珠──是的,怎么能不痛苦呢?他本以为从杀掉紫烟开始,自己的心便已经彻底的化为齑粉,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然而他低估了灵魂挣扎的时间长度。这一百多年来,每次杀一个人,那些无辜者最后的眼神却依旧能令他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深刻的罪恶感如附骨之蛆一般无法甩脱。

昨夜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也是因为那个新死在自己手上的萨仁琪琪格公主吧?

那个大漠公主,原本应该是一个多么娇贵美丽的少女,受宠,幸福,深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手下化为冰冷的碎片。

“孔雀……”他跪在水里,沉默许久,只低低说了两个字,又顿住了。

“嗯?”僧人回答。

“……”旅人的手微微一震,沉默了很久,才问,“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