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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68)

那样寒冷的黑夜里,吐着血的她被从营帐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个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骂娘,指挥下属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营外,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摸向另一个营妓的帐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尽。

真好啊……终于是,可以死了么?

她活了两百多年,已然太长--长到,她已经无法再背负这样深重的憎恨和敌视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抛弃。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彻骨,砂风呼啸,干燥而暴烈。

夜很静,冻僵的手足上,几乎可以听到肌肤一寸一寸开裂的声音。

她不甘地抬头看着夜空:在海国的传说里,每一个鲛人在死后都会升到天空里,变成一颗闪耀的星辰--可为什么在她临死之前,还无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样……至少可以让她在族人平静善意的注视里死去,无论她的灵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对姐弟,她一定会在西荒干燥冷酷的风砂里死去。

然而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大木桶里,有温热的水浸泡着她干裂的肌肤,还有一只手拿着布巾,不停地温柔擦拭着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终于醒了?"在她睁开眼的刹那,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喜地说。

篝火一明一灭,映照着少女秀丽的侧脸,宁静而温暖。

她迟疑的看着那个孩子,还以为幻觉--那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着雪白的肌肤和纯金色的长发,显然是沧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却不是冰族该有的湛蓝色,而是透出隐约的黑色来,美丽不可方物。

应该是混血的贱民吧?所以,被赶到这个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烧好的水拿过来,桶里的水又开始冰了!"西荒的夜里风非常冷,少女试了一下水温,侧过头,对着另一边焦急的唤,"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里,微微一惊:在西荒水是极其珍贵的,一个家庭需要有专门的壮劳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够的水--而他们,居然是将背回的水全数给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脱,"你们的水……"

"没关系,最多再连夜去背一趟。"那个少女柔和却不容反驳地开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个鲛人吧?--如果不泡到温水里,会没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着那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没有星月的夜色下,那双眼睛是如此洁净无邪,与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圣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里滚热的水,走了过来。他提起瓦罐,将热水沿着桶壁小心地倒入。一边倒,他的姐姐一边试探着水的温度,直到认为足够温暖才让他放下了手。

"那些家伙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开口,冷冷,"连继母都没这么对我们过。"

她惊住,抬头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个男孩的眼睛是冰蓝色的,有着一切沧流冰族该有的特征。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描述那一种感受。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长大的兽。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而她,已经活了两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无论是同族还是冰族,战友还是敌人,无一不对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唯有那一夜是温暖的。那种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后尤自残留在身体里。

从砂之国活下来后,她曾经发誓要找到那一对姐弟,报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许,那并不是为了报恩,而仅仅只是需要一个活下来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存在价值的理由。

而上天终于成全了她一次,让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对姐弟。

十几年过去,那个寒夜里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风发的帝国的少将;而她、却还是当时那般的模样--生命和时间、对两个不同的民族来说,原来是如此不对等的东西。

她在那个少将面前低下了一直昂着的头,恭谨地称他为主人,任他俯身将钢铁的臂环锁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没有丝毫背叛民族和国家的耻辱,只觉得有断绝一切后路的轻松。而臂上的禁锢,反而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觉。

从此后,她只属于一个人,那些家国荣辱全部化成了灰烬,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种欣慰:过了那样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岁月,直到如今,终于有机会做一点什么,令自己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来。

她终于是,活过来了!

……

那之后她追随着他南征北战,渡过了三年。

她是聪明而顺从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那样沉默着,做好了一个优秀傀儡的本分,眼看着他一步步的血战前行,用剑在森冷严酷的帝都里杀出一条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他很幸运,除了拥有出众的天赋之外,还有着一个受到智者大人宠爱的姐姐、以及一个不遗余力教导他提携他的上司。

很多人都私下议论,说他会是巫彭元帅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国的战神。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投靠到门下--本来人丁寥落的云家忽然间就有了上千的"远亲",门庭若市,歌舞升平,一扫在西荒时的冷落。

她想,这一回,他应该不再感到落寞了吧--毕竟,如今的一切对一个西荒的贱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梦幻一样的景象,几生几世都无法触及。

--然而,他依然还是那样沉默,依然还是经常一个人出神,依然还是透露出那样的眼神,依然还是……孤独而不甘。

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还是忍不住再度的缩紧--他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快乐呢?站到最高点上可以么?获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么?除了那个已然不属于他的姐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他暂时展开一下眉头?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他的心里,埋葬着怎样一个名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以何种方式存在--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战斗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个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将一件武器发挥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爱护。

只是,那种爱护是无情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拿她挡住刺过来的剑--犹如在桃源郡遇到苏摩时一样。

然而,她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

"如果无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最初立下契约的一刻,他就那样明确的对她说过,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是一个天地背弃的人,她所有的愿望,也只仅仅是成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够陪伴他一路血战,直到登上最高点。

可是…可是……难道时至今日,就要终止在这里了么?

不!绝不能就此罢休!不甘心……如果是这样的话,死都不甘心啊!

有谁、有谁来……帮帮我……

黑暗的迦楼罗舱室里,她无声地呐喊,无数的珍珠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辉洒落在迦楼罗的双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援而上的人脸颊边浮动,衬得两个人仿佛是在金色的波浪中无声无息上升。

冶胄领着飞廉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断金坊石坪上,从云梯一步一步的攀向紧闭的舱室。

一路上,冶胄没说一句话,他不便多问,心里忐忑。飞廉一直在猜测这个铁城名匠半夜带他来这里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做会有什么帮助。他的内心甚至有了短暂的动摇,觉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个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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