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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六合书·东风破(10)

慕湮没有力气,立足不稳地跌了回去,老板娘连忙扶她躺下,一边笑着劝:“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这样,人家生着病,娇弱弱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听得“娇弱弱”三字,陡然心头便是一阵愤怒,挣着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脱口,“难道、难道你们是一对……”

“才不是!”慕湮红了脸,啐了一口,发现尊渊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上朝回来后,已经是薄暮时分。夏语冰不去吃饭,径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满案头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轻轻搓手,神色凝重,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花园,仿佛期待着什么人来。

他……要如何对尊渊开口,要他出手护卫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颜面,再向阿湮的师兄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来,那两个字是极力避开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会动摇步步为营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里对着前来劫狱的她说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时,他决心便已定,取舍之间是毫不容情的绝决;慕湮对他告别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只任她携剑远去,心下暗自做了永远的诀别;洞房花烛之夜,在应酬完一群高官显贵后,红烛下挑落青璃盖头之时,他的手也没有颤抖过分毫——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缩半分。

然而,五年后,在成败关头、急流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耳畔。

躲不过的……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冷笑声。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命运之手并没有放过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渐渐黯淡的暮色里点起蜡烛,看着案头那一叠叠的宗卷。然而一眼瞥过,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刘侍郎公子酒后奸杀卖唱女子的案子:那个“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红笔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结党对付曹太师的官员里,类似的龌龊事时有发生,为了不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和决裂,他一一做了忍让,将事情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后来,青王纠结的力量越来越庞大,他结交的“自己人”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十件案子里,居然有三四件颇为难办。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结党营私?徇情枉法?贪污受贿?颠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为重,是为了天下最终的正义伸张,而作出的暂时的隐忍。

何况,十件案子里面,至少有七件他还是秉公办理的。而那些被各种因素掣肘的案子,不过只是十之二三罢了,而且他也做了适当的调停妥协,让无辜者受到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对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过来对那些无辜百姓来说,便是十足十的冤狱!

虚伪,虚伪,虚伪!

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烦躁而绝望的怒啸,在体内四处奔腾,心里的血沸腾起来,仿佛一直要冲到脑里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里这样强烈辩论着的两个声音。

那个瞬间,久等不见丈夫来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来饿坏身体,御使夫人青璃终于忍不住违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开了门,端着托盘进来——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了年轻的御使作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披衣阅览着文卷,夏语冰却忽然伸手用力握紧案头正在燃烧着的蜡烛、将火焰在手心里生生熄灭!

“语冰!语冰!”丈夫眉间的沉郁和痛苦吓住了贵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盘,惊呼着冲了过去,用力将他的手从蜡烛上掰开,看到烈火已经无情地灼烧了御使右手的皮肉,发出焦糊的味道,黑红的一片。

“语冰,你在干什么啊……”青璃急急掰开丈夫的手,看到手心里焦糊的血肉,泪水忽然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仿佛神智有点恍惚,夏语冰甚至没有听见妻子的惊叫,一直到手心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满脸的泪痕。他的妻子捧着他手、正嘟起了嘴为他轻轻吹着烫伤的手心,泪水滴落在他手里。

刹那间,章台御使向来冷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难以言表的温柔和悲哀。

“别碰,很脏的。”他忽然将手从妻子手里抽出,看着掌心血肉焦黑的样子,冷笑着喃喃自语,“你看,已经脏了…已经把手弄脏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烧成灰。”

“语冰……”青璃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明白的,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同衾共枕,她却始终无法了解这个她所爱的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对她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然而,他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又为何绝望,这些他统统的没有和她提起过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惩罚——是当年她为了得到一见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让他身陷牢狱,然后出面相救最终得以如愿的惩罚。

她终于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相敬如冰,那以后他便对她关闭了内心。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我没事,吓着你了么?”许久,室内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渐渐笼罩的暮色里,仿佛终于平静了内心激烈的狂流,夏语冰开口了,静静道,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镜·外传之一:六合书·东风破(下)

镜·外传之一:六合书·东风破(下)

□ 沧月

六、还记章台走马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对四壁的萧瑟和无边的黑夜。

在这样的铁幕里,他已然独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俪恩爱啊。”窗忽然开了,黯淡的室内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高而瘦,负剑冷笑。尊渊刚从赶来,在外面看到这样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尽睡去的孩子般的脸,心底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内。

“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罢了。”夏语冰低着头,微微苦笑起来,淡淡回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萧瑟,如风般卷来,让外粗内细的尊渊怔了怔,不再说话。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弹劾曹训行。”章台御使拢了拢案头的宗卷,忽然间凝重出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劾那个老贼。”

“最后一击了么?”尊渊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放心,我将在这里会保护着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让曹太师有机会下手。”

然而,听得对方这样的承诺,夏语冰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太师府今夜未必会对我下手。”

尊渊听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语,忍不住一怔,询问地看向年轻的御使。

“他还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弹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来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影守在,昨夜刚刚铩羽而归,太师府杀手今夜未必会立刻再次出动。”夏语冰慢慢分析着,眼睛里的神色缜密从容,有一种直面生死而宠辱不惊的淡定,最后加重了语气,“何况,今夜太师府那边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杀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虽然知道对方是要引他发问,尊渊还是忍不住顺着问了下去。

“曹太师要全力阻止真岚皇子返京继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达帝都。”一字一句地,对着一个朝廷之外的游侠儿说出了宫里目前最大的机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辉,“如果真岚皇子死了,那么倒曹一党便会失去最终的王牌曹太师可以继续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