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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外传(鼎剑阁/武之魂系列)(14)

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他不敢问。如若公子不说,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敢问。

“你还没走?”似乎终于尽兴了,耳边的歌声停了下来,公子舒夜大醉,踉跄地扶着舞姬往内室走,忽地看到了满座狼藉中按剑而坐的霍青雷。

“公子醉得厉害了,末将怕有什么意外。”霍青雷老老实实回答。

公子舒夜大笑起来,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爱将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没有被绿姬那个女人拉拢过去。是个男人!不然,你应该磨好了你的剑,趁着我大醉一剑砍下我人头来!——不过,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满身酒渍的贵公子拍着霍青雷的肩,忽地轻声问,眼里的神色却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惊。

“我这一生,只敢在一个人面前喝醉……什么叫做刎颈之交,你知道么?因为只有他要杀我,死在他手里我都认了。”公子舒夜一手扶着舞姬,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踉跄大笑,“大好头颅,只送知己!——这便是刎颈之交!”

外面的月色很好,恍惚中如同满地水银。霍青雷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公子这样的话语,似乎已在回顾他的一生。

“是墨香?”他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

公子舒夜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的声音有些迷惘,喃喃:“墨香?那是应剑而来的假名罢了……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就把他当成了兄弟……”

霍青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知道公子很少有这样的倾诉机会。

公子舒夜抬起头,看着半空的冷月,喃喃:“也就是这样的月夜啊……整个昆仑之巅到处流满了血!在和沙曼华逃走的时候,我都没有落下他。我告诉他那条秘道的位置,想让他和我们一起逃走——结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没有等到沙曼华,却看到无数中原武林高手忽然间涌现在大光明宫里!那些人就是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

霍青雷失声低呼——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那么就是说……

公子舒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多年后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郁:“不知道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见人就杀、却独独不和我交手——后来,我才知道,墨香叮嘱过他们不要杀我。他不是什么无名奴隶,竟是中原武林派来明教总坛的卧底!我和他出生入死五年,竟从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比连城更愚蠢呢?”

中原武林应该至今记得那一夜:七大门派突袭昆仑光明顶,修罗场杀手全军覆没,连教王都受了重伤——而前去的七大门派高手,不知为何竟也无一生还。公子舒夜回顾着着血战往事,语气也转为萧瑟:“那一战之后,中原武林一派萧条,而魔教也一蹶不振。双方都偃旗息鼓,培养新的精锐。”

就在那样混乱的杀戮之夜,十八岁的他怔怔地站在后山那一条秘道上,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知道所爱的女子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归故乡了……沙曼华满身是血的杀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种眼神……他至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刹他只想死了——或许死了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党,并不是中原派来的卧底?

公子舒夜叹息着,眼神慢慢变冷:“我万念俱灰,当时对外面一切都无知五觉。墨香拉着发怔的我,奔上了绝壁上那一条被称为‘天梯’的秘道。沙曼华愤恨不已、在崖下一连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挡开。但最后一箭,终于把我钉在绝壁之上,连我怀中那缕发丝,都在箭气中射得寸断、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蚕衣护身,我当即便该死了。”

说到这里,公子舒夜抬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伤口上,仿佛那处又剧烈疼痛起来。

“那时候我看到墨香一边攀爬,一边用剑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脚的隐秘木桩。我惊怖欲死:他竟是要断了这唯一的通路,让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仑绝顶!他被那些中原武林作为棋子和死间使用,一朝得了机会、却要翻过来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不说话了。显然当日的情形,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霍青雷亦听得变了脸色,却克制着自己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自己胸口那处旧伤,仿佛那寸断的青丝依然蜿蜒在他胸臆的血脉里,纠缠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当舞姬都在入夜的寒气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脸上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墨香背着我、在万仞冰川上手脚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脸上全是血口子,筋疲力尽……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卖了他。但在他伤重垂死的时候,却不肯丢下他独自逃生。墨香背着他从大光明宫逃出来,翻过雪山,穿越大漠……好几次他们都濒临绝境,墨香却始终不肯放下他不管,把仅有的食物都留给他,任他怎么辱骂也不肯离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水源的时候,甚至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来给他解渴!九死一生的东归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后,因为担心重伤归去的他会再度受到继母的毒害,墨香隐身于旁暗中保护、又替他挫败了多少次暗杀和阴谋?

他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却因老父垂死的嘱托而暂缓:连城尚未成人。高氏一族守护敦煌多年、在没有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顾。

他对墨香也有过刻骨的仇恨憎恶,却终于还是崩溃在对方如此执着的守护和救赎之下。

“他说他当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说,他不得不出卖我。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手里。”公子舒夜忽地低头笑起来了,眼里忽然有了泪光,“那时候我原本恨极了他,但经过那样九死一生的一路,我终究原谅了他。”

“我明白墨香作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当时的地位身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上竭尽全力维护了我。这些年来,我依然当他是兄弟。”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霍青雷:“所以,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离弃我,我必然也会原谅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立刻单膝跪下,“属下绝不背叛公子!”

“无需发誓不背叛我……你要发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你不仅仅只是高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军——你只要守护着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谁。”

霍青雷怔住,越发觉得公子语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已经扶着美人走远了。

一路走,满身酒气的公子忽然又高声长歌起来:“……从来成败一杯中。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高城上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而城外寒风沙海里,却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火舌一跳一跳,颤颤地映着人的脸。歌声也是颤颤的,领唱的是个十岁的卷发孩子,穿着白衣,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语的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光阴的门户。多少帝王和荣华,在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来如流水,逝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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