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璧(205)
至少这次,谢居谨找了个为公的由头。皇帝讽刺地想。
今时今日,与昔年昔日,又哪里不同?
元簪笔认认真真地看完了书信。
或许他是唯一个在殿中揣摩这封信文法的人了。四指将信纸重叠压平,折了四折,如同未拆开那样折好,拿在手中。他悠闲得好像不是在议军国大事的殿中,而是在自家书房,随意地收起了一篇玩笑之作。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乔郁身上。
乔郁还未开口,眼泪已夺眶而出。
谢居谨冷眼看着,却没再说一句话。
他这副模样落在对乔郁早就心怀不满的群臣眼中更坐实了媚上祸国的权奸之名,愈发恨不得将乔郁处之而后快。
皇帝开口道:“乔卿。”
恍若尘埃落定。
漂亮得不似世间人的青年人泪水连连,哑声道:“臣本是罪臣之子,若非陛下仁厚,臣早就是冢中枯骨,陛下对臣委以重任,臣嚣张跋扈,有负皇恩,更因私情引得陛下与太子殿下生出龃龉,臣万死不足惜。”他说的十分得体,叫所有人满意。
乔郁认得如此痛快,一点挣扎托词都没有,众臣合该满意。
之后将乔郁拖出去枭首示众,头颅拿石灰和冰放在匣子内保存好,待到太子大军一到,双手奉上,于是父慈子孝、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皇帝看不透乔郁的眼睛,这双眼睛常常有雾包裹着似的,含着似有似无的绵软情意,现在他只能看见乔郁的泪水,却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乔郁的声音万分懊悔,恨不得自绝于世。
皇帝也很满意。
他满意的是乔郁。
愈是满意,愈是遗憾。
若单从长相来看,乔郁不怎么像他,也不怎么像太子妃……或许有那么点像太子妃,当年乔夫人托元璁景告诉他,请陛下一定去看看乔郁,不要做出令自己悔不当初之事。时值宁佑十年案后,百废待兴,一团乱麻,皇帝无从下手,他痛恨自己,痛恨谢居谨等,更痛恨宁佑党人,但因缘际会鬼使神差之下,他当真以帝王之尊,踏入了死牢。
乔郁年已十五,又险些跑了一次,便被单独关着。
他身手上佳,刑部处决的文书还没下来,刑官怕再生事端,便生生打断了这少年的双腿,入了静室后,主刑人故技重施,将铁刺钉入乔郁双膝。
皇帝浑身上下都叫黑袍笼罩严实,他穿过层层监牢,见到了数不清的熟人。
昨日他们还是意气风发青年官员,为变革推行出谋划策,梦想着一日大业始成,百姓安居乐业,足以在青史篆上一笔名姓,今日就成了阶下之囚,百般求救无门,必死无疑不说,还要牵连家人。
黑袍下,引路人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皇帝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见了乔郁。
少年人双腿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手腕被束缚在头顶绑着,手腕已青紫,离这双手被废掉,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被脚不沾地地挂在上面,身下的地面早就凝了一滩血。
乔郁的长发被冷汗和血黏在脸上,他紧紧闭着眼睛,大概疼昏过去了。
狱卒不知黑袍人的身份,却明白是个贵人。
贵人点名要见乔郁,看见了乔小少爷被折磨成这副残相却无动于衷,看来不是显贵友人来见他最后一面,更像是仇家来耀武扬威。
狱卒自以为看穿了贵人心思,媚笑着弯腰对皇帝道:“请贵人稍等片刻。”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了钥匙,打开牢门,恭恭敬敬地请皇帝先进去。
乔郁大约是疼得太狠了,这些声音没将他叫醒。
狱卒眉头立橫,粗糙大掌一把扇到了少年脸上。
他脸上本就鞭伤道道,此刻立时鼓起了鲜红掌印。
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吓跑了角落里啃食棉被的瘦若老鼠。
皇帝眼皮一抬,却什么都没说。
乔郁痛得闷哼一声,艰难地抬起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化不开的雾气。
这无疑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挑,眼睛却没那样狭长,眼珠黑而凉,睫毛卷翘,放在男人身上,实在太妩媚,太艳丽了,幸而生得剑眉中和不少,使他看起来没那么秀气。
皇帝一滞。
他与少年人对视,少年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似乎燃着火焰。
“连璧……”皇帝喃语道。
张昭,小字连璧,十六岁嫁于太子,夫妻恩爱,一时传为佳话,羡煞旁人。
若非太子病逝,母仪天下的就该是当年自由出入宫闱的活泼少女。
这双眼睛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令他不甘,令他彻夜难安,令他……悔不当初。
他与连璧的私情,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