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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鱼肉(438)

卫庭煦散下了简冠,将重华殿中一国之君的庄严暂时放到一旁。今夜的卫庭煦就是多年前汝宁卓君府里那个让甄文君神魂颠倒的人。

甄文君沿着细长的步道走入凉亭中,坐到她对面。

“这是送我的吗?”卫庭煦看着她手里捏着的徘徊花。

“这是你送我的。”

卫庭煦亲自为她倒酒:“夫人送我无边江山,我只送夫人一池花,算起来我欠夫人太多。”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什么‘欠’么?”

卫庭煦将倒满酒的酒樽握在手中,担忧道:“听说你后背的伤又犯了,我跟人学了一点案杌的手法,吃过晚膳后到屋里给你试试,虽然学时太短难以精妙却也能解乏。”

甄文君见面前都是她喜欢吃的菜色,就连酒也都极其顺口,便知卫庭煦是用了心准备的。心下一暖,感慨道:“没想到陛下政事繁忙,还有空准备这么些……”

卫庭煦夹了片鱼肉塞入甄文君口中,打断她:“这儿就你我,何必将什么‘陛下’挂在嘴边?占颖和我生疏我能理解,但你不同。”

“哦?有何不同?”

“这还用问,你是我发妻,如何能一样?”

甄文君笑了笑:“我只是怕朝堂之上,又有人将我当做借口让你难做罢了。今夜在卓君府,你我便是一对寻常爱侣,我不称你陛下,只叫你夫人,可好?”

卫庭煦红唇一勾,十分满意,亲自给甄文君将酒倒满。

甄文君抬起手臂要送入口中的时候,后背的疼痛让她眉心一紧,停下了动作。

“可是背上的伤又疼了?”

“嗯,没事儿,都是旧伤了。”

卫庭煦眉间添了一丝担忧:“文君,你十多岁便上了战场,征战二十载,所受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你还年轻或许能硬抗一二,可现在你我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如今四海升平,只剩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国,无须夫人亲自征战。”

“喔。”甄文君轻轻活动了一下肩部,“子卓是想让我解甲归田?”

“文君,你是我的皇后。这二十年来,你我聚少离多,相伴的时光恐怕也只有最初那几年。如今天下将定,难道你不想从沙场上撤下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吗?你大破饶军,其他小国的平定只是时间问题,卫合那帮人还有我母后要我立储的心思恐怕就要山呼海啸般来了。便是为了大苍将来,你我也该商量挑选储君候选。”

“子卓的意思是,让我交出兵权,从此不问朝堂之事,也不管边疆战事,只安居在后宫照顾储君?”甄文君问她,“如果今日换做是我对你说这些,你会愿意吗?让你交出所有,当我的皇后。你愿不愿意?”

甄文君的反问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说叨最普通的家常。就是这么平静的一句话,犹如匕首,割开了卫庭煦的心,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不是血。

卫庭煦凝视甄文君如鹰一般锐利的双瞳,不舍得移开眼睛。

她其实知道甄文君不会答应,她太明白这件事会走向何处。

甚至她们俩都在等待这一日,等待谁能先开口,将一直以来掩饰虚伪的那层纸彻底捅破。

卫庭煦起了这个头,她不后悔。

而甄文君的回答亦让她欣喜。

这世上只有甄文君能给她这种感觉。

只有甄文君这样的强者才能让她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乏味,都能沉浸在无法掌控她所带来的致命吸引之中。

谁能想到当初歧县那个因为好掌控而被选中的少女,会如同暴风一般成长,长成卫庭煦没能想到的模样。

胸腔里翻滚的不是受伤的鲜血,而是爱慕的汹涌波涛。

她知道,从甄文君能够抛下一切顾虑向她说出这番话的这一刻起,那层将她们真心相隔的山海,终于被填平了。

卫庭煦端起酒杯,热忱而真挚地敬甄文君,犹如收获世间至宝。

甄文君以为她会回答自己什么话,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敬酒。

卫庭煦是个奇怪、无法捉摸的人。甄文君一度以为自己了解她了,其实她并没能做到。

她永远无法真正的了解卫庭煦,这也是为什么她永远无法拒绝卫庭煦。

甄文君端起酒杯时忽然听见了浑厚的钟声。

这钟声来自戍苑内,示意关闭各大殿门,苑中正式进入宵禁警戒。

正是这钟声让甄文君进酒的动作停滞了。

四周的虫鸟鸣叫之声都如出一辙,这里太像卓君府,像到让她产生了错觉,真的将此处当做卓君府,将眼前人当做身处汝宁的妻子,以为她还是往昔的卫子卓。

卫庭煦早已不是大聿女官。

她是苍之天子,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一代霸主。

这酒……

甄文君凝视着酒樽内的酒面,忽然一阵寒意从顶灌入,击入她的心中。

酒樽几乎从手中脱离,“咣”地一声砸在石桌上。

酒液洒了一地,甄文君如一阵风般迅速冲出了卓君府。

卫庭煦平静地扶正酒樽,将它凑到嘴边,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

甄文君在戍苑内狂奔,撞翻了好几位婢女,甚至引起了侍卫的注意。侍卫们气势汹汹地杀上来一看,居然是甄将军,立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甄文君没工夫搭理他们,她对戍苑的地形非常熟悉,知道马厩在何处,立即拽了一匹马,驾了就走。

“甄将军,您不可以……”

有个侍卫要拦她,被旁边的人一把拽住:

“你可别犯傻了,刚来当差就想人头不保么?人家可不只是将军,她和天子可是成过亲的!”

甄文君骑马在已经宵禁的街道上飞驰,没人敢阻拦。

她心中鼓声阵阵,后背上已经激起了一层冷汗。

原来卓君府的相聚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希望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文升!

甄文君不顾浑然殿门口的侍卫阻拦,冲入殿内一脚将金丝楠木制成的门踹飞。

“文升!”

殿内欢腾的气氛和鼎沸的人声瞬间被她野蛮的举动熄灭,正灌酒的吃肉的互攀亲戚称兄道弟的,全都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门口怒吼的人。

直到有个尚算清醒的人大叫一声“甄将军”,众人才露出纳闷不已的神色,甄将军怎么来了?天子不是设了私宴与她独聚了么?

甄文君将人全部拨开,心急火燎地往里找。

浑然殿不算大,可将士众多,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醉汉东倒西歪挡她道路,举步维艰。

“你们见到文升了吗!”甄文君抓了两人过来质问。

那两人看着甄文君,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指向西南角。

透过人群,她看见了步阶。

步阶脸颊上泛着奇异的红晕,歪着脖子倒在角落里。

甄文君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

他手中还握着倾倒的酒杯,胡须上沾着酒液,宛若睡着了一般。

“文升……”甄文君跪在他面前,扶住他的双肩,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起起伏伏。

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将军。”

“……”

“将军?你怎么来了……”步阶睁开了眼睛,刚说半句话便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

“将军怎么流泪了?”

“被你熏的……”

甄文君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站了起来,方才所有的悲痛如今完全转化成了尴尬,恨不得用头砸个地洞出来瞬间逃离。

步阶喝得太多,睡得昏昏沉沉,这下醒来缓了缓,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哈哈大笑。

原来是误会。

甄文君在离开博陵时有想过,那晚卫庭煦让她到卓君府究竟是想与她二人世界,还是真的想要调开她好毒杀步阶,只是到了最后没有真下手?毕竟卫庭煦在她身边置了位密探,便是想要掌握她所有的一切,对她是有忌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