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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44)

齐葛的诧异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是满眼的冷漠。他的脚因为脚镣羁绊,移动得慢而费力,我看着他慢慢转到属于他的位置上坐下。而我此时已经适应室内昏暗的灯光,不知齐葛适应了没?他的眼镜已经不知失落在何处,他看得清楚我的表情吗?不过好歹他还看得出是我。不过齐葛看见我坐在这里,他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又被一个朋友伤害了呢?他这人别的不怕,唯一怕的可能就是被老友出卖。

所以我不能再沉默,不能让齐葛封闭的内心再加一道厚墙,否则再无引导他走出困境的机会。“齐葛,我来不是为别的,看看你是第二目的,第一目的是我今天忽然听到有关人员说他们抓捕你时,看见一个与你长得很像的小男孩,我本来想问他们要了地址擅自过去看看,但是他们说要我自己来问你,所以我来了。你会走到哪一步,基本上你自己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但那个孩子真的是你的孩子的话,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以前说过,交给我,起码衣食无忧,教育良好。倪葆也一早提出收养。你考虑。”

什么招供之类的,全与我无关,我没这个义务帮他们对付我的兄弟,不知怎么回事,本来我对齐葛的行为也有不满的,此刻见了他,心中总觉其中大有内情,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该怎么做我还是怎么做。在这种环境下面与齐葛见面,谁都会先预设下心防,何况是一向精细的齐葛。所以我不如有话直说,一口气就把自己此来的目的交代清楚,让齐葛自己参详,相信齐葛会知道怎么做。

齐葛认真听完我的话,一直眯着眼凝视着我不说。那种近视眼特有的散散的目光比之正常的注视更叫人看着心疼,感觉齐葛很无助似的。我拉开包取出纸笔,对齐葛道:“如果你不愿意托付给我的话,起码可以让孩子知道有爷爷奶奶,我会找适当时机帮两方引见。不过请给我机会关心孩子的生长,即使只是远远看着也好,你知道,我一向是婆婆妈妈的人。”

齐葛还是好久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等我都快黔驴技穷的时候他才道:“丁丁,你还是那么傻,你不知道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是多大的负担吗?也好,本来我一直在等宣判,这样我才可以有机会见家人,把我儿子托付出去,现在既然有现成的机会,那就直接跟你说吧。你放心,我们齐家三代单传,我父母虽然会痛恨我走到这一步,但是对孙子还不会亏待的。”

我点头,原来齐葛不是抗拒我,而是另有安排。“齐葛,你说,我记着呢。”

齐葛还是以前那种胸有成竹的微笑,道:“这回我连累了我的兄弟,就是我曾经与你说起过的,在大学里一起捣腾过水货的那个兄弟。我没与他明说我是犯了事到他那儿偷得几天与儿子相处的时光,顺便等我事发被捉时候,儿子会有人照顾,不致流落街头。估计他得吃公安不少苦头。丁丁,一定也连累你了吧?否则怎么可能找上你。”

我点点头,道:“没错,不过总比失去联络无数天,哪天看报上登出你的事来才大吃一惊的好。”

齐葛居然“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道:“丁丁,有像你这样的兄弟,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我却听了心里一寒,连忙插话道:“胡说,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你看见我会想上半天,才问我一句你真是丁丁吗什么什么的。好吧,我再问你几句,儿子是你与阿梅的吗?你父母知不知道详情?如果他们不知道的话,我应该告诉他们吗?孩子有无户口?”

齐葛微笑,道:“你还真是细心。这事说来话长,我真想喝着你自制的冰柠檬水和你慢慢说来,可惜。”

柠檬水是别指望了,但是水总可以有的吧?我伸长脖子对着那边一个摄像头道:“有水吗?”果然,过一会儿就有人端进来两杯水,一杯给我,一杯给齐葛。齐葛抓过水杯一饮而尽,很干渴的样子,我想把自己的给他,但是想到被要求坐下不许乱动,只得作罢,冲着摄像头叫一声:“谢谢,有的话,大大的再来一杯。”估计大曾得被我气得吐血了。

齐葛一直微笑着看着我行事,等我没了动静才道:“以前我和你说到我和阿梅相见的事,就是在那个海边别墅里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道:“怎么会不记得,要不是倪葆走下来打断的话,恐怕你那次看见包子一激动,早把有儿子的事与我说了,你这口风也真够严。”

齐葛对我的责怪只是微笑,此刻我都快不觉得这是在公安局这个特殊环境下与齐葛谈话,而是平常见面叙家常。“阿梅那时刚刚被一个香港人抛弃,我的出现给了远离家乡的她慰籍,但是她并不爱我。我们同居,家常生活用的是她的积蓄,我四处找工,但是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当地户口,工资少得可怜,还要阿梅出积蓄帮我购置行头。她有很好的品位,不喜欢勉强自己,所以钱去得非常快,而我很没用,我的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

“齐葛,你的着装品位可能就是在那时候培养出来的吧。”我索性抛开心里的那些束缚,难得有机会与齐葛说话,一定得把握好这个时机。

齐葛笑道:“这是人的本性,我一向就注重这些,就像你和倪葆两个就一向不大搭理这些一样。不过阿梅给我很多好的建议。我继续说下去吧。但是正当我工作很快起色,眼见年终就可以加薪的时候,阿梅很无奈地告诉我,她的积蓄见底了,无法养活我们两人,所以她得找个有钱人嫁了。临走,她摸着我的头发,还说我是那么年轻,她不该一直占着我的便宜。我留不住她,我那时是那么没用,挣的钱只够勉强养活自己。可是阿梅终究也没结成婚,婚检时候她被查出,她怀了我的孩子。你说她会怎么做?”

我想了想,回道:“阿梅在结婚与孩子之间选择了孩子。”

齐葛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才道:“她选择了生下孩子,却选择不让我知道,因为我有一个条件很好的女同事找上我和阿梅同居的地方,不知情地向阿梅倾诉对我的爱慕,所以阿梅觉得她自己不配我,她历史不清白,年纪大我七年,又不懂持家过日子,而她觉得我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所以她独自很艰难地生下孩子。那段日子,也给她身子落下病根。”

“她其实很爱你。”

“是的,可是我那时还不知道,心里充满被抛弃的愤怒,只在工作上倾注所有心血,但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在心里责怪阿梅,她是我的恩人,而且她给了我那段最好的日子。所以我只有把愤怒出到工作上,我很快弄清资金流转的一切套路,在业界为自己闯下名头。在被常万春请到本市为他跑融资前,我终于打听到了阿梅的消息,知道她贫病交加住在一个木棚子里,我去看她,但是她远远看见我就关门避开。她大概是怕我上演一幕朱卖臣马前泼水的闹剧吧。当时我已经知道事情真相,再说即使不知道真相,我又怎么可能这么对待她。但是她始终不肯见我,我临走前只有买了一间家具齐全的二手房,叫以前与她很要好的邻居出面请她住进去,并照料她生活。没想到的是,她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身心一安顿下来,百病齐发,安稳日子没过多少天,就住进了医院。”

齐葛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下来,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我知道这个动作,我以前挨老师批的时候,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也是倔强地盯着天花板的。齐葛与阿梅的事由旁人听来,无非是一出寻常的悲欢离合,但是当事人的感触,只怕外人是无法知道其中之万一的。“后来,你拼命挣钱供阿梅治疗,这我知道了。但那时候孩子怎么办?”

“阿梅知道自己的病没治后,不肯再住院,说是要回家与孩子呆一起,怎么劝都没用,而她总算肯见我,明白我的心。但是被病痛折磨的她已不满足医院开出的有限的杜冷丁,瞒着我吸上毒。她那时也是自暴自弃了。可怜我与她聚少离多,等知道时候,她那身体哪里还经得起戒毒?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瘾会这么大,最后会把儿子抵押出去。那些毒贩大概是调查过我的底细,知道我榨得出油水,所以才会答应她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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