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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50)

宝瑞嘬一口酒,道:“怎能不心急,我好好一个人,那十年给我泼了多少脏水在身上,我再不急,就得戴着高帽子进骨灰盒了。你看着我,我先递申请去。”

“万万不可,你都已经熬了十几年,还怕再等一年半载?你切不可心急。你怎知这会不会是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呢,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自投罗网。”

忆莲本来温顺地旁听,她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劝宝瑞谨慎的行列。宝瑞却将一杯酒喝完,将杯子重重一顿,闷闷地道:“我一天鸟气也不肯多捱,不管了,我递报告排队去。启元兄,你看着我,只要我没事,你也立刻上手。”

宝瑞豁出去了。他请启元执笔,帮他写了一份言简意赅,但情真意切,又充满谦卑的申请报告。有关字句的斟酌,两人都考虑的是如何不刺激审批者的神经,又如何顺着审批者可能好大喜功的心情撸顺毛。而自己的自尊啊之类的奢侈感情,他们不敢放到纸面之上。启元打好草稿,宝瑞誊抄了一遍,但宝瑞看来看去还是启元的字更顺眼,他不愿平反大事伤在小小细节上,还是请启元帮忙誊抄。

宝瑞看着启元一笔一划工整地写字,忍不住道:“你看,我当初跟你说,活着就有万般可能。你看,世道还是有点变化了吧。到底是比过去宽松了些。”

启元“嘿嘿”一声,怕影响手底工夫,暂时不说。等全文誊写完毕,才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道理你懂我懂,上面更懂。所以才会有农村的土改搞完,转移阵地到城市搞反右,城市完了又回农村,一直轮到62年全吃不饱,才又放开让大家喘口气。稍微缓过气来,又全国文革十年。你走着瞧吧。”

宝瑞一听,可不真是如此,他心里又紧张了。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听了启元的话,平反的事儿看看再说,启元帮他写的申请报告还是先收着,不能急。

不久,宝祥来告诉启元,秦向东给平反了,现在不仅官复原职,还上升一级,任市委书记。这几年一直坐在县委书记位置上晃晃悠悠,倒也没遭什么大罪的卢少华立刻被秦东升调去市里任常务副市长。启元听说东升哥官复原职,心里非常高兴,他真想写信给东升哥说句祝贺,可想来想去,最终不写,他心里为东升哥高兴,但继续与秦向东保持距离。他怕万一又有一个反复,他又将连累东升哥。

不过,秦向东的复出还是鼓舞了启元。他也偷偷写了份申请,塞进空白信封里,准备等哪天风向继续转好的时候,他贴上邮票寄出去。他只敢动用邮局,而不敢亲身前往。

第 41 章

随着平反工作在全国全面展开,有关熟人平反的传闻越来越多,团团有天给启元带来消息,程铭德校长也平反了。宝瑞早已将申请报告递交上去,每天心急火燎地等批复。启元劝说自己继续等,起码要等宝瑞的平反得到落实。可理智上是这么想,启元到底还是想做个平平常常不戴帽的好人,他的愿望很卑微,只希望得到政府的承认,他是个好人。

越来越多的平反消息终于催生出启元的勇气,他也开始白天上街去县政府门口阅报栏看报纸。其实街道阅报栏更近,可启元不愿去那儿,那儿靠近小学,认识他的人必然很多。

与宝瑞不同,启元看报纸,凭的是他解放前打下的理论底子。宝瑞看的是某某上台了,某某下台了,从领导人名单序列变化猜其背后意思,看新政策公布讲些什么。而启元更看到评论透露出来的倾向,是左倾还是右倾。他看到,报纸上的倾向果然有些转了,无论新闻还是评论,都比过去大胆了一些。启元不断看到四个字,“解放思想”。解放思想?难道移开心底的那块巨石,释放出过去的所有回忆,以及被承文斥为反动的思想?启元不敢。他还是看了不说为妙。

从银行退休的启元,对银行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平日里走路经过银行,都会不由自主地走慢一些,好好看上两眼。因此家里只要稍有几个小钱,启元就立刻存到银行里去。平日里与忆莲两个拿退休工资过日子,按说足够吃用,还能挖出钱来与启农一起资助悦华,可启元每月不跑一趟银行不舒服,忆莲也是被那几年的饥饿闹怕了,看到每月领来的退休工资先想到积谷防饥,两人殊途同归,非得每月往银行活期本里存点儿钱才放心。而启元最大的快乐还是定期将活期本里的钱取出,开出一张整的定期存单。

启元倒不是抠门,他就是享受这一存取款的过程。每次转存单的时候,他先是拿出原有的定期存单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到期的,对于启元这个老银行会计来说,超期一天再去转存旧定期存单而损失一天的定期利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然后备妥所有的单子本子,和手头须存的钱夹一起,小心藏好,去银行根据他熟透的程序,以最方便工作人员的次序将事情办完,哪儿也不去,回家赶紧拿出古旧的算盘,喜孜孜地将利息所得计算一遍,最终结果一丝不差,启元才满心欢喜。

可秋高气爽的一天,启元算出来,银行多算给他十元多。启元有点儿不敢相信,十元多,这是多大的错误。他连忙重新计算一遍,并将计算公式列在纸上。重算的结果,还是他正确。咦,如此简单,银行柜员为什么会算错?启元凭经验立刻想到一个柜员经常会犯的错误,他照着那错误程序一算,对了,柜员确实犯错。

启元看看时间,已近下班前半小时,他熟知规矩,那家只做储蓄的银行在下班前半小时就得关门落锁,工作人员自己在里面关帐。这个十元钱的错误,可以让那些工作人员加班到深夜。

启元赶紧冲出去,小跑去银行。他身体欠佳,这一顿小跑路程不算近,足有一公里,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可好歹在银行关门前跑到那儿。此时,银行已经关了一扇大门,工作人员不客气地告诉他已经停止对外营业,明天请早。启元并不计较那人的态度,狂喘着粗气告诉那人多算了十多块钱给他,他来退钱。

虽然路上捡一分钱的歌从小唱到大,可真正算多了钱来还银行的人还真少见,只有常来怪银行少算的。银行那人当即觉得出问题,忙将态度转变了,请启元进门。后面的大门还是应声关上,屋子里顿时变黑了不少,但是启元如鱼得水,这儿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他习惯得不行。他趴在高高的柜台上,都等不及气息和缓,找那位给他算账的柜员核对账目。核对下来,那柜员当即眼圈一红,落下眼泪,和身扑出柜台,抓住启元的手直呼“阿公真是好人,阿公真是好人”。

好人?启元微笑走出银行大门。三十年来,他坐稳阶级敌人,已经不知好人是什么味道。讽刺的是,这三十年来,陌生人屡屡认他是好人,熟人却从来拿他当敌人,亦即坏人。包括政府也不认可他,申请递上去半年多,还没给他平反摘帽。那么他只好继续在陌生人面前充当披着羊皮的狼,继续被熟人认定他是包藏着祸心的大灰狼。

好人!启元从小以做一个善良好心的人为目标,结果一辈子无法如愿。

忆莲平反的事也没有头绪。启元中午给悦华送钱去的时候,特意跟悦华提起,让悦华找机会跟校长说说。悦华叹息,她也还没摘帽呢,她敢跟那号称是铁姑娘的女校长说话吗。女校长之铁面无私可是出名的,当年她丈夫重病在床,是她亲手将她丈夫拖出来批斗。而今女校长已经寡居好几年,一张脸益发凛冽。女校长如今钦定缓慢的平反节奏,包括副校长也不敢多嘴。

启元听了气闷,可也只能理解。目前归属小学管的只平反了程铭德与容斋先生等几个人,轮到忆莲?早呢。但团团来接孩子的时候,启元还是不免唠叨了两句。团团回家,就在饭桌上与宝祥唠叨了两句。宝祥可没启元的好脾气,他当即发扬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吃晚饭就冲出去找女校长说话。团团有点担心宝祥吃亏,背后偷偷跟去。可跟到小学,团团见副校长一听宝祥来找女校长讲究此事就笑嘻嘻缩回办公室闭门不管,就知道谁得道多助,谁失道寡助了,团团放下心来,一门心思给宝祥助威。在宝祥的拍桌怒吼之下,女校长最初还严肃地辩解几句,最后一个屁都不敢放,口口声声答应一个礼拜之内绝对把忆莲的平反工作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