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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49)

悦华而且察言观色,想出让启元又健身又解闷的法子,她提议让宝祥教启元钓鱼钓虾,钓鱼的人最讲究清净,讲究一个人对着河面,讲究远离尘嚣,而且钓来的小鱼还可以喂猫。悦华的话简直是字字打动启元,启元有生第一次捏起钓竿。无书可看,钓鱼最佳。

有钓鱼可寄闲情,启元终于慢慢康复。

启元总是清早五点不到就拎钓竿出门,总是走最狭窄蜿蜒几乎是废弃的小弄堂,寻找最偏僻的河滩,独自一个人钓鱼。他并不求鱼多鱼少,他说他重在参与。回来则是选择早上十点那时候,该工作的在这个时候都在上班,呆家里的在这个时候都回屋准备中饭,启元在这时回家,路上几乎不用遇见一个人。他自得其乐,他觉得那样才安心。

宝瑞经常回家看老娘时候,顺便过来启元家坐坐,一起喝口老酒。与启元一直紧着一根弦不同,宝瑞明显觉得现在说话行事宽松不少,会少了,批斗稀罕了,抡拳头不再是为打倒,而是单纯为热烈拥护。尤其是酒后,宝瑞不再言简意赅,他会与启元分析形势。有次宝瑞告诉启元,老二前两天居然成了他家久违的稀客,拎了几只罕见的香蕉到他家拜访。说到这儿,宝瑞一脸诡笑着看着启元:“你说他来干什么。”

启元想了想道:“时势不一样了,虽然你不计较,他到底是欠你一个道歉。”

宝瑞摇头,“你比我善良,我是一看见老二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不问,我看他怎么唱这出戏。他又在我面前装出过去的老实样子,吭哧吭哧半天,忽然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求我宽恕他。我跟他说,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我不记仇,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皮,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而且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如此前倨后恭。”

“对,就是你这句话,这时候我猜他有大事求我。老二跪了后果然提要求,求我退休后让他大女儿顶替。要我先认他大女儿做干女儿,然后才能办顶替手续。老二一走,我们全家一齐反对,不许我答应那小人。他们跟担心我认了干女儿等于引狼入室,以后老二家大女儿什么都要来我家分一份。可问题是我还真相信老二这个人做得出来,不大敢答应他。你说兄弟做到这份上,作孽不作孽。”

“我家悦华也是这样的人。求靠我的时候,她一张嘴能甜死人。自己能独立的时候,忆莲的批斗会她的发言总是最一针见血。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在她落魄时候见死不救。只有委屈忆莲跟着我忍气吞声。我们团团和脉脉一看见她在家就过门不入,我看她做人也不是滋味。”

两个大哥心有戚戚焉,他们岂无怨言,只是他们选择忍耐。唯有碰杯。

回去,宝瑞力排众议,认了老二家大女儿做干闺女,让老二家大女儿有了条出路。但事情办完,老二家大女儿一上班,老二就一只屁都没有,再次在宝瑞面前消失。宝瑞被全家人嘲笑,他只能捱着。宝瑞退休后总揽了家务活,把妻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虽然家境也就那么回事,可宝瑞的妻子享有万千宠爱,看上去越来越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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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也等着悦华家四个儿女长大后,悦华在他面前消失,不是他希望悦华消失,而是他料到悦华会主动消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她。他现在总之是接济悦华,没有选择。

1977年,对于启元和宝瑞,都是转折性的一年,他们两个从壮劳力转为退休人士,启元倒是名副其实,宝瑞却觉得有劲没处使,日子过得太清闲,宝瑞深深地觉得罪过,于是买了一把锄头,将小小庭院见缝插针地种满蔬菜瓜果。宝瑞的一手机械绝活在搭建瓜棚果架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人家的瓜棚台风一扫就折,宝瑞的则是屹立不倒。他年轻时候挣扎着奔向城市做城市人,到了年老,发觉还是守着自家门口的三分土地最有意思。

闲暇时间,宝瑞几乎是每天风雨无阻地去区政府门口的阅报栏看报纸,他总是独自一个人过去看,以他独有的警觉扫视字里行间的动向。不,他不看大字报,他不看那种经由那些愣头青咀嚼之后吐出来的东西。宝瑞从《人民日报》嗅到一股有关“平反”的呐喊。但宝瑞不敢肯定那样的言论会不会又是一次虚情假意地鼓励你说话,等你被鼓动了说话了,有人就在暗地里给你做了记录,回头,就凭着你自己说的字字句句找你算账。这二十几年来,宝瑞看到的类似陷阱多了去了,他绝不上当。

第 39 章

1978年,启元含饴弄孙,钓鱼养猫,他与宝瑞不同,他家的院子大门从来都是关闭的,他家种的花草也都藏在围墙里面,绝不对着墙外探头探脑。外人走过他家,甚至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只有他养的斑纹猫在墙头上蹿下跳,异常热闹。

启元每天最盼的是外孙和外孙女下午放学,先到他家里做作业,等团团下班接走。刚放学的孩子们饿得穷凶极恶,又胆子大得什么都敢尝试,启元种的仙人掌长出的果子刚刚变红,转眼就不见踪影,两个孩子却伸出小手要外公拔仙人掌刺,启元乐此不疲。忆莲却是持着幼儿园老师的正经劲儿,对两个小猢狲的严加管束,孩子们与启元更加亲近。

那天外孙区区先来,进门闻到一股猫屎臭,他很奇怪,外公外婆居然安之若素的样子。等他找到位置,那是在水缸背后,一个手够不到,扫帚也够不到的旮旯。正好妹妹本本进来,区区就让本本找东西给他包猫屎。本本随手拿了一张报纸给哥哥。

启元听到两个外孙在外面发出的声音,就抱着猫儿走出来看,果然看到区区灵活地钻进水缸夹缝,拿报纸将猫屎收拾出来。启元笑了,那位置还真得让区区这样的孩子去钻。他将猫儿放下,接了区区手里的报纸团。但不经意地一瞥报纸,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到当前领袖会见外宾的照片。他不顾猫屎酸臭,将照片拿到亮光处再仔细看,果然就是。他吓得不敢将报纸扔垃圾桶,找块瓦片将报纸团盖住。区区和本本不知道这是外公收藏猫屎干什么,追着外公询问。好在启元有早年看镜花缘山海经之类古怪文章打下的扎实底子,他随口编出一个水缸后面的猫屎晒干可以当药引子治一种非常罕见的病来瞒过两个孩子。

等两个小孩子被团团领走,忆莲就出来批评启元对小孩子撒谎,启元也不辩解,翻出裹猫屎的报纸团给忆莲瞧,忆莲一看,脸色也黄了,敢拿有领袖头像的报纸包猫屎,简直大逆不道。她忙进去屋里找来火柴,与启元一起将报纸和猫屎一起烧了。院子里更加臭不可闻,可两人不敢开门,默默地紧张地盯着报纸烧完,找个隐蔽的角落挖个洞,将烧出来的灰深埋起来,免得被外人看见,无法解释有事没事的为什么要烧纸。

然后两人回屋子,将平时攒起来的报纸打包好,塞进床底角落,不让孩子们轻易找到。

第二天,团团来接孩子时候,好奇问起猫屎能治什么病,忆莲拉走团团轻轻耳语,团团虽然笑了,可非常赞同启元的做法,这事儿若是被人看见,确实可大可小,大可大到非同小可。

第 40 章

走进1979年,所有有关平反的呐喊和争论都归于事实,有些重大事件的平反工作在报纸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给世人看。宝瑞这时候才敢特意回一趟老家,告诉启元这回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他在考虑是不是递申请报告上去,把压了他多年的敌特帽子摘了。

启元听宝瑞详细解说半天政策,才道:“这事儿,我看你还是再等等。不管怎么说,你女儿考医大,政审没把她拉下,现在已经顺顺利利进入大学。你儿子在纺织厂也是做得好好的,小姑娘都喜欢他,你的帽子不影响他们。现在你戴没戴帽子,对你影响不算太大,街道不会找你,原单位也不会找你,你心急做什么,还是看看别人的怎么处理,我们别当出头鸟。不怕一万,就怕申请交上去,反而被他们惦记上,又来找你。再说,平反才刚开始,你看报纸说的都是重大事件,而我们算什么呢?我们是蚁蝼之辈,工作组忙不过来,等秦专员他们那样的人都平反了,再轮到我们不迟。我们别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