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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34)

他真的能放下这么一大堆亲人,独自逃跑吗?于心何安,于心何忍。过往受过的教育,包括封建的,民主的,古代的,现代的,全都教育他不能做一个临阵脱逃、自私自利的人。

想到启仁与瑶华的来信打击得爹爹一病不起,可想而知,他的逃离将雪上加霜。想到当年沪松战役之后,他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爹爹那一脸的激动,爹爹说以后一家子不要再分开……他怎么走得了。

可是,启元一想到那篇文件的内容,就把一切的一切全抛到脑后。他害怕,害怕得要死。

他真不敢去面对爹爹。可一想到爹爹身体虚弱,他又不知一逃得多少年,不知回来还见不见得到爹爹……他又必须见爹爹一面!

启元硬着头皮去上思房。太太一看见他来,就让他搬一块石凳,启元不理,直奔晴翠楼找爹爹。在爹爹亲手建的玻璃屋顶的玻璃屋里,他找到爹爹。此时太阳已经挂在西方,朝南的玻璃屋顶透着白亮的光,坐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湛蓝的天。屋里有点儿燠热,不过瘦弱的宋老爷坐在软藤摇椅上,清凉无汗,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看承文让启元学习的书。启元轻手轻脚进去,亲眼看见神情清冷的爹爹,内心又开始动摇。

宋老爷却已看见在门口彷徨的大儿子,只是他身在亮处,看不真切,就问道:“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么出来?孩子们怎么办?”

“我……”启元又想解释不上课的原因,又想先说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又想到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是如此的一言难尽,忽然就哽住了,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只闷头向前,猛然跪在爹爹面前,圆满地磕了三个头。磕完,启元两手支地,哽咽不敢抬头。一室安静,只有启元喉咙间冒出的啜泣声音。

过了很久,宋老爷扶拐杖起身,走到启元身边,一只手按在启元头顶。上思房规矩不多,像这种跪拜,早不知多少年之前已经被宋老爷视作封建糟粕而废弃。启元忽然“违规”做那么一出,宋老爷一脸的吃惊。“发生什么大事了?”

启元根本没脸说,到了爹爹面前更发觉这种临阵脱逃的话是如此难以启齿。而宋老爷终于领悟到了,他收回手,两臂一起支撑在拐杖上,似乎站立不稳,启元能看见爹爹裤腿的轻颤。过了会儿,宋老爷平静地道:“启元,爹爹送你几句话: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走吧,一路谨慎小心,君子小人都不可得罪。我知道了。”

“爹爹,千万保重。”启元忍不住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慢慢退出。他自始至终不敢看爹爹一眼,他心中愧疚难当,无法面对爹爹的眼睛。走到外面,正好遇到站在楼梯转角听壁角的小妹,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走到激烈的阳光下,启元恨不得化生为虚无,那么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承担,什么都不用承受,像云一样自在。可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更是上思房的长子。他只能低头逃也似地在惊讶的太太面前窜过,冲出上思房沉重的大门。

但在出村的路上,启元却撞见刚刚回家的启德。有两个挑夫替启德挑着好几箱子行李,启德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显然是妻子儿女。一看就是气质与众不同,城里人的样子,头顶各自戴着花色不一的金丝草帽。启元没心思管别人家的事,试图侧身走过,却被两个挑夫认出,大声喊小宋先生。启元只得与启德相认,奇怪启德怎么会回来。

启德将启元拉到一边,神秘地微笑道:“这儿呢,是生我养我的故土,身边的人一半姓宋,不姓宋的也几乎与宋家藕断丝连,几代之前是同一个祖宗。万一有个什么事,大家难道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吗?我心底实在觉得还是回家放心可靠。启元兄你……”

启元觉得有理,他有话想与见过世面的启德探讨,但犹豫了一下,决定从此开始听爹爹的,沉默。他看得出启德看着他可能红肿的眼皮在想什么,他只是匆匆地道:“欢迎启德兄锦衣还乡。对不住,实在实在对不住,我有点急事要走。”

启元听到启德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他不顾了,只一味逃走。回到家里,一会儿亲亲团团,一会儿亲亲脉脉,难分难舍。他又收拾一夜,将所有的东西都压缩在一只小皮箱里,思来想去,只敢带上一套《镜花缘》。第二天,启元去河里挑来好几丹水,将所有水缸倒满。晚上,他与家人依依惜别,但不敢说话,拎起皮箱坐上夜航船,先奔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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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抵埠,启元摸去宝瑞的宿舍。他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往哪儿,决定先在宝瑞宿舍歇个脚。在市区的主要道路上,他看到很醒目的一张告示,告示红底黑字,写着全市招考中国人民银行会计。启元心中一动,连忙摸出纸笔,将告示抄下来,才继续去宝瑞宿舍。

稀客光临,宝瑞自然是请了一天的假,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热情招呼启元吃早餐。但宝瑞看出启元魂不守舍,只是宿舍还有其他人在,他隐忍不问。一直等同屋的同事们上班去了,宝瑞才道:“启元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启元将想了一夜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不得已离乡背井,但宝瑞兄你尽管放心,我绝没有干下坏事,实在是时势所迫。我很不放心家里,非常不放心,请宝瑞兄让你弟弟帮我传递消息,我万分感激。”

“多大的事,我让我娘和老三经常去你家看看。是你的家,还是上思房大宅?”

“最好都要,实在太麻烦的话,上思房那边的事儿还是……我家内子会打听的吧,让老三问内子即可。”

宝瑞沉吟良久,推心置腹地道:“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你听我的,我有想法。我听我们工厂军管干部说起过他们在陕西解放区斗地主杀土豪的事,我看你今天走得很对,仗打完了,这种工作可以开展起来了,不怕再闹出乱子。但我还得写信让老三通知阿嫂也避开上思房,近段时间小心为上。包括我,启元兄,我们现在也不能提我在国民党军队做过事,更不能提起刘长官等人,我只能是个被抓壮丁的,然后逃走的。上思房的动静还是让我们老三去了解为好。”

启元听着只觉得神清目明,豁然开朗。“宝瑞兄,不知如何感激才好。但你是抗战英雄,原不必如此担心。”

宝瑞摇头:“谨慎为上。不怕启元兄取笑,我这条命就是靠谨慎才从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情况不明的时候,宁可退一步,躲在最安全的角落观察清楚。我们老兵最擅长的是隐蔽自己放冷枪。我宁可错失些什么,也要保证万无一失。”

启元肃然,“受教。”他将摘录的中国人民银行招考告示递给宝瑞看,“你看我能不能报考这么重要的位置。”

宝瑞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虽然眼下各行各业都亟需有文化的人,但这个位置……不过去考一下也无所谓,不录取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去试试,启元兄,银行职员是条很好的路。”

有宝瑞的支持,启元有了信心。不料,宝瑞告诉启元一件没头没脑的事,过去他工作的上海机械厂那老板有几处外室,老板逃去香港,几个外室带着儿女还留在上海,其中一个外室一个人在上海呆得没底气,带女儿回娘家投靠,娘家不肯收留,外室只得倾尽所有在外面买套房子住下。凑巧有天与他在路上撞见,一定要将女儿嫁给他。宝瑞见到前老板的女儿,竟然也是一见钟情。启元想到卢少华给看的那篇文件,要宝瑞千万小心这个婚姻对他个人的不良影响。宝瑞这会儿却笑眯眯地昏头了,他非常想结婚,牛拉不回。启元一想也好,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