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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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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从上思房出来,骑车往家里走。经过区办公室,见卢少华的办公室还亮着煤油灯,一眼看过去卢少华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他就折过去对着洞开的窗户打声招呼,问有没有需要写的东西。卢少华挥舞着蒲扇笑道:“小宋先生现在是中学的大忙人,我可不大敢麻烦你了,免得耽误那些孩子们。”

启元笑道:“不碍事,卢区长有事尽管喊我。”他不是个善于攀谈的,说完就道声“再见,你忙”,转身走了。这是启元的一贯风格,不像有些人有了与长官说话的机会,就抓住不放。因此卢区长也见怪不怪,挥挥扇子道别。但卢区长看着启元走向黑暗的身影,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跳起来冲窗口大喊一声:“小宋先生,请回,有事,请回。”

启元不知就里,回身走进卢区长办公室。不等启元坐下,卢区长看着启元道:“小宋先生看上去比我年轻不少,要不是看了商调表,我还以为你比我年轻呢。”

“呵呵,原来还是我虚长几年啊。可能我生活比较安逸,与卢区长为革命吃那么多苦不同。我今天写什么?”

卢区长凝视启元良久,才问:“你刚才进来时候,外面还有工作人员吗?”

“没了。”启元心里不禁毛骨悚然的,感觉卢区长今天有点怪。

“其实你小宋先生也是从小吃苦的,我有个大哥也是从小送到上海做学徒,吃足苦头,后来想把我也送去,我逃走了。”

启元不便否定容斋先生对外说的话,只得笑道:“还好,我吃的苦头算少,洋行很快让我满师了,还让我做会计,虽然工作忙了点儿,每天记账对账做得眼睛出血,可真的还好,不信你问秦专员,他知道的。”

“秦专员当然知道的,我问过他。你啊,真是天性纯良,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讨辣椒吃吗?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好人,只有你们家不仅不赶我,还拿笑脸对我,最后又送我一根黄瓜,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住在学校宿舍。你怎么什么都不计较。”

启元不好意思地笑,“哭哭啼啼是一辈子,嘻嘻哈哈也是一辈子。”

卢区长双手支在桌上,形似蛤蟆,双眼盯着启元,似有极大顾虑,看的启元心里再次发毛。终于,卢区长长出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抽出一份文件,放到启元面前。却又抬手压在文件上,盯着启元道:“小宋先生,你得向我发誓,这份文件是绝密文件,你在这儿看,看完决不可转述给任何人,包括小宋师母和宋校长,都不行。你发誓。如有违背,我枪毙你,不是开玩笑。”

启元受惊,忙摆手道:“要不我还是不看吧……这么重要,我……但我肯定不会说出去,你既然这么说了,不行你枪毙我。”

卢区长叹一声气,将手移开,“看吧,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然你我都死。你慢慢看,我到门外转转。”

卢区长出去就将门带上,房间里顿时更加闷热起来。启元不知什么文件如此重要,以往卢区长请他帮忙写稿子,也是常给他看或者说文件的,为什么这回的情形特别严重。他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小心翻开页面,第一页,写着《湖南农□动考察报告》,署名:毛泽东。启元吃了一惊,原来是最高上级的文件,他额头开始出汗,心底不禁有点儿兴奋,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逐字逐句看下去。几乎是文件的一开始,他就胆战心惊,越往下看,他额头的汗珠越密,双手、双腿,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终于有一颗汗珠“啪”地落在纸面上,吓得他浑身一抖,仿佛犯了什么天条似的,连忙伸手往脸上胡乱抹一把,继续往下看。他不敢看那一条条的打击方法,可又无法不看,字迹在他眼前模糊了,又干净了,满篇的字似能跳舞。他不知道是怎么看完全文的,看完了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时间的呆,只看见卢区长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他梦游似的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又摔回凳子,滚坐到地上。

卢区长严肃地看看启元,将文件收回去,细细翻看一遍,才又装进抽屉,锁住。他也不急,等启元缓缓从桌下爬出来,浑身狼狈地站在他对面,才轻而有力地道:“我限你三天内搬走,离开本县,以后不许回来。我只能保你一家四口,明确一下,就是你们夫妇,和两个女儿。这是介绍信。离开这间屋子后,你一句话都不许提起,对谁都不细说,这是原则问题,掉脑袋的问题,明白了吗?回答我。”

启元哽咽起来,只会点头,不能出声。憋了半天,又是拿手抹去一脸的汗水泪水,才憋出两个字:“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要有任何侥幸。你即使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两个女儿着想。你没有选择,有条路给你走对你是万幸,没有可是了。”

启元泣不成声,只能伸手沾水,用颤抖的手指在桌面写下:可是爹爹真的不是坏人!

卢区长无语,转过身去,让启元自己哭,哭痛快。一直耐心等到哭声减小,才问一句:“你打算听我的,还是自行其是?”

启元重重摇头,可最终还是在桌面写下:前者。

“我的一条命揣你手里了,你若想弄死全部的人,就请开口。回吧。”

启元拼命摇头,临走,深深鞠一个躬,才嚎啕而走。一路也不知跌了多少跤,总算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又是痴痴地只会流泪不会说话,坐在地上使劲发呆,把忆莲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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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忆莲出尽百宝,试图问出原委,启元却想着卢少华的嘱咐,打死他都不敢说。可他又克制不住地抱头流泪,吓得忆莲终于忍不住,打算去上思房搬救兵,启元忙起身拦在门口,不让忆莲出去。

收干眼泪,继之以茫然。忆莲却从启元口袋里搜出一张纸,打开一看,是一封介绍信,村里盖的章,介绍启元一个人可以走出本县寻找工作。虽然打仗已经结束,但介绍信这个东西似乎有永久保留下去的意思了。这下忆莲起疑了,抓着启元手臂问介绍信是怎么回事。启元也不知卢少华是什么时候将介绍信放到他口袋里的,他对着忆莲手中的介绍信左看看右看看,脑袋里终于有点儿混沌初开,但心里不明白了,为什么卢少华说保他一家四口,跑路介绍信上却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这才抬头,却见忆莲哭得满脸泪水,他一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回家后又做了些什么。又是恍惚了会儿,掏出笔找张纸写给忆莲看:我犯事了,卢区长让我立刻跑。他当然不敢跟忆莲说,除了卢少华的嘱咐,他也清楚忆莲是个没主意的人。

忆莲的第一反应就是找老爷说说,启元摇头。他骗得了忆莲,可骗不了爹爹。他要不要与爹爹告别,告别的话又该说什么。而且,还有短短两天,他该如何安置忆莲与团团、脉脉。忆莲又问他犯的是什么事,启元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再写下一行字:卢区长不让说。忆莲果然不敢问了,她与启元一样,都是不多事的本份人,只会干着急。启元想了想,想到刚才看的那篇文件的内容,就将写了字的纸卷起来,凑到油灯边烧了。忆莲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如此小心,这得犯多大的事啊。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夜,反正睡不着,忆莲开始给启元收拾行李。不仅是忆莲,连启元都不知道他得出逃多久,还能不能回家,不知道这个行李得如何收拾,但起码明白,行李收拾大了,太显眼,肯定不是好事。两人一夜惶恐。

第二天,启元去县中办辞职,本以为得费一番口舌,不料卢少华已有吩咐,启元索性一路沉默到底,唯恐祸从口出。但他感觉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烤得他背脊火烫,他不敢回头看,办完手续就赶紧走人。回到家里,忆莲还在上班,团团也在上学,脉脉则是托放在别人家里,外面是骄阳似火,启元所在门背后瑟瑟发抖。他必须去上思房说一声。若不说,他岂不是坐看爹爹受苦受难?可是他又不能出卖卢少华,他不能言而无信,害了卢少华。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