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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18)

启元只要一转念,就想到一个人,“宋福珍,女的行吗?她是个非常稳妥的人,眼下在镇公所当清洁工,我看着她长大,启仁也认识她,她家穷得一塌糊涂,镇公所的工作还是我们替她找到的。太穷,人又长得不好看,没人敢娶她,她有的是时间。只是……她不识一字。”

卢少华一听就说好,与启元约在明天与宋福珍见个面。启元忍不住问:“鬼子在的时候,你假扮叫花子出来办事,吃了很多苦头吧。”

“不苦,我们在做工作。”

“启仁也要这么吃苦吗?他吃不吃得消?”

卢少华微笑道:“宋先生,有些事你还是少知道点儿更安全。启仁一切都好,身体很强壮,你请放心。我们唯一的辛苦是这边人的方言很难懂,我说的你们听不懂,你们说的我听不懂,所以需要你这位见多识广的先生帮忙穿针引线。打搅了,告辞,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麻烦宋先生。”

启元将卢少华送走,回来一想到启仁还好好活着,不禁兴奋得乱窜。可这事儿又不能大声说,忆莲又不认识启仁,他很是无法尽兴,于是骑上已经破烂的自行车,趁着月光赶去上思房,他需要有人分享这个喜讯。

宋先生听了果然非常高兴,抓住启元细细分析卢少华每一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唯有太太非常精明地想到一件事,“哎哟,这下谁坐天下我们都不怕了,那边又有儿子又有女婿在,怎么说都会拿我们当自己人的,好了,我不愁了。上次回娘家,他们还说这天恐怕要变,要我早做打算,现在我还怕什么。”

宋先生镇定地看着太太道:“我们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这辈子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到哪儿都是堂堂正正站着做人,不必心虚。”

“可是……他们不是共产共妻吗?好像要把我们富人的钱分光地分光。”

“共产共妻这种话应是另一方的恶意抹黑。别人我不熟,我们启仁先做不出共妻这种事,那么启仁的同事也不可能这么做,要不然启仁不会投奔过去,不会呆那么多年不逃走。这个党,那个党,不管他们宣扬的是什么,只要他们想要大众跟着他们,他们肯定不可能无视人伦天良,做出丧心病狂的事,那样做会众叛亲离。我们谁也不靠,我们只要摸着良心做人就行。”

启元想了想,道:“我接触的几个信□的人都不错,姐夫虽然做人不怎么样,可也不会吃拿卡要,说起来都挺大公无私的。包括刚才送信的那位卢少华,为人很是坚实可信。”

太太听父子俩这么说,虽然依然将信将疑,但以信的居多了。

启元又连夜去宋福珍家,与宋福珍约定明天晚饭后到他家说话。启元没说什么事,宋福珍也不问,仿佛启元大少爷让她办事是理所当然。从宋福珍家里出来,夜已太深,启元不便骑车,一路推行,一路看到三三两两的叫花子睡在墙角路沿,不禁想到卢少华抗战期间为了工作也是这么吃苦,即使现在不再伪装叫花子,一身衣服依然补丁打补丁的,一看就是很艰苦朴素。那一边的人,从这方面来说,真是可敬。

想想驻防在本地的青年军,那军纪,与抗战刚结束时期的青年军大相径庭,当年的青年军那可是宝瑞、刘团长之类的热血青年啊。还有本地自产的蛮横霸道的自卫队,好几个启元熟悉的地痞无赖进了自卫队,眼下维持大街小巷秩序的就是那些自卫队。虽然那帮人对他小宋先生的态度一向是恭谨有加的。

说真的,帮助卢少华做事,并非全因启仁所托,启元一半也是出于自愿,思变求变。不过他没将此事告诉老爷,唯恐老爷搬出“三不”方针加以阻止。

第二天傍晚天才暗下来,宋福珍早早赶来启元家。但启元看见宋福珍却是吃了一惊,昨晚还是好好的人,这会儿脸上仿佛挨了谁的拳脚。启元很担心,难道是他和卢少华接触的事被谁怀疑,有人抢先对宋福珍下手?他忍不住看看坐在屋角暗处的卢少华,卢少华纹丝不动。

宋福珍忙解释道:“没事,误会。镇公所出来没多远有个卖大饼的小孩叫得太响,惹了大樟树底下乘凉打瞌睡的自卫队,两个自卫队大男人操起警棍追打小孩,小孩扔下大饼乱逃,撞到我身上,可怜见的,我想拉个架,结果被警棍误伤了。还好一个黄皮认出是我,这棍子砸到半路收了劲儿,要不然今天就不能来了。哈哈,在镇公所擦桌子很有用咧,宰相门前七品官哪。小宋先生,你叫我来,要我做什么吗?”

启元见宋福珍挽起袖子想干活的样子,忙拦住她,道:“我有个朋友想找个能出力帮忙的妥当人,我向他推荐了你。来,福珍,这位是卢先生,认识认识。”启元心里却有点狐疑,不知道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能不能被闹无产阶级革命的卢少华认可。他见到卢少华从黑暗中走出来,想与宋福珍握手,但宋福珍却扭扭捏捏地不敢伸手,急得启元真想将宋福珍藏在身后的手拧出来。

不了卢少华却认定了宋福珍,问启元要一个单独的房间,进去谈话了。启元站在院子里把守,看着手表的分针整整走了一圈有余,谈话才告结束,宋福珍一脸严肃地出来。启元不问他们谈什么以后怎么做,只安安分分地与两个人分别告辞。以后,宋福珍怎么做,卢少华怎么指示,他都不知晓了。

夏天,启元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小名脉脉。脉脉的出生让很多人失望,最失望的却是忆莲,她从嫁到上思房那天起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定要给上思房长子生出个儿子。结果,一而再生出来的都是女儿。启元倒是无所谓,他跟着爹爹从小思想开放,儿子女儿一个样。忆莲还非常担心挨厉害婆婆的骂,她哪知道她生不出儿子正好中了婆婆的下怀。于是,对第二个女儿脉脉,忆莲总是态度淡淡的提不起劲,虽然忆莲总宣扬自己是新女性,不偏心。脉脉倒有一半时间是被团团抱着长大的。

秋天开始,启元又见到卢少华一身叫花子打扮,出现在大街小巷,但两人相见当作不相识,总是擦肩而过,偶尔启元还会有意无意地扔点儿钱给卢少华。启元不知道启仁是不是也在别处做类似的事,看到卢少华货真价实地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却还坚持不懈地工作,启元真心佩服,也同时非常担心启仁的境况。他从此开始关心起路边的叫花子,试图辨别谁是卢少华们,偶尔从拮据的家用中拿点儿出来买几只大馒头,塞给路边的叫花子们吃。

从有收音机的爹爹那儿,启元得知东北那边打得很凶,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大有山河即将变色的意思。启元虽然关心,却是照旧做事照旧生活。只是太太娘家那边似乎有人着急了,派了个专人去上海盯着风吹草动,随时带口信通报情况。太太回家的次数也勤了。

而显然,平民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手头的金圆券迅速变为废纸,发下的薪水得立即拿上街买米买油,免得第二天即刻贬值。即使出门打一壶酱油,都得拿一叠金圆券。可赚钱的速度哪追得上金圆券的贬值速度,一时即使连体面的县立小学教书先生们也难以维持温饱。启元需得每月回家背大米,要不然一家都得挨饿。

太太当机立断,将家中所有的空房子囤满租户交上来的稻谷和棉花,捂着不肯出手。有谁向要问她买粮,好办,拿美金黄金银元来换,金圆券一概不要。每次启元回家背大米,太太虽然如数给出,但都得折算出一个后面很多零的金圆券数字,来羞辱这个无法自力更生的大少爷。为了一家温饱,启元只能人穷气短,任凭太太羞辱。忆莲娘家虽有几亩薄地,可打上来的粮食不够全家吃,平时还得拿钱上粮店买米。这会儿金圆券乱贬值,米店米价日涨夜涨,忆莲娘家也陷入温饱危机。可是连启元回上思房背自家吃的大米都得历经千辛万苦,忆莲岂敢为娘家的事求恳太太。最多只能自己省着点儿吃,让弟弟妹妹们偶尔来家吃顿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