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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回家(3)

她当时出去哄宝宝不哭的时候才想到,今天如果拦下明哲,往后这件事将会永远成为明哲心头的一根刺。否则那道老婆母亲一起落水先救谁的无聊问题也不会持久不衰,因为母亲与妻子永远是跷跷板的两头,两头都重,不让明哲回家看他妈最后一眼显然有点一厢情愿。那道题没说明的是,无论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最后被救的那个人,以及救人的丈夫,往后的日子将会永远处于没被救的人的阴影下面,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忏悔一生,被救未必是好事。吴非不愿背负那架永远甩不脱的十字架,只有选择再过紧日子了。

人最可悲的是明知道走下去是错,但还是得走,异常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错误,承担后果,还得强颜欢笑走得漂亮。既然选择与明哲一起生活,既然明哲认定回家是一条必由之路,那她赴汤蹈火也只有一起陪着。往后的日子,走着瞧吧,过一天,算一天。只能这样了。这件事上面,她别无选择。

明哲一路迷迷糊糊,飞机上坐得手脚酸软,又归心似箭,恨不得能学着孙猴子,抓一朵云团一飞十万八千里,眨眼就到家门。好不容易岀关,看到迎在门口的是明玉。明哲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见明玉,他出国后就没再见到过小妹,唯一一次与吴非新婚匆匆回国一趟,正好赶上明玉工作脱不开身回不来家。对明玉的印象,都来自过去。但多年未见,见面还是一眼认出彼此。

春寒料峭中的明玉,穿一件黑色羊绒长大衣,一米七的个头,显得瘦削挺拔。这种大衣明哲认识,去年圣诞节大削价时候,吴非拉着他三顾茅庐,终究是没舍得买下,可见明玉的日子真的过得不错。九年没有见面,相对时候很是陌生,但当注意到明玉的眼圈有哭过痕迹的时候,明哲心下宽慰。知道父母与明玉的关系紧张,吴非也常说他父母非常亏待明玉,幸好明玉还认她的妈。

但还没等明哲招呼出声的时候,小他四年的明玉已经落落大方地上前说话。“大哥,九年没见了。”但明玉走到离明哲一米的地方停下,微微欠了欠身,冲明哲微笑。客气中有明显的疏远。明玉也是在打量着这个优秀的大哥,可眼前的明哲虽然有一米八多的个子,整个人给人感觉却是乱七八糟。坐飞机竟然穿西装与呢大衣,不舒服不说,十几个小时下来,揉成破布。

明哲终于从昏昏沉沉中抓到一丝清新,连忙道:“是,九年了,快整整九年了。明玉,你长得我都快认不出来。明成呢?还没回来吗?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先看看妈?”明哲对于明玉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上大学前的黄毛丫头上,此时蓦然看见一个俊秀妩媚兼俱的大姑娘,一时非常不能适应,他也自觉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米。

但明哲从一团纷乱中抓岀的几句话,传在明玉耳朵里,却听出明哲自己都可能没想到的一层意思,明玉清楚,大哥心中有责怪她与明成的意思。那可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没出现在妈病床前,大家都有理由,谁都不是故意不来。

但明玉并没将此放在心上,只是不紧不慢地道:“明成带着爸去郊区看墓穴了。爸不知在学校图书馆看了哪本风水专著,诸多要求,估计会用去比较多时间。妈已经移到殡仪馆候场,我们轮到明天的场子。你放心,该做的我们一个不拉全做了。”

明哲点头,拉着行李跟明玉出去,一边又追着问:“妈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现在好吗?身体挺得住吗?”

明玉简单扼要地道:“我们通过询问妈的麻友和医生,基本上确定,妈是兴奋过度,导致大面积心肌梗塞。爸眼下见谁都哭,不过身体挺好,但我暂时没收他的自行车。决定先去殡仪馆吗?”

明哲说了声“好”。明玉便依然用她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但仿佛有支配力的声音道:“那么,我们先去简单吃点中饭,然后去殡仪馆,回来安顿你。大哥准备住哪里?宾馆?明成家?还是我家?爸现在住明成家客房,他不肯回家独住。”

明哲看着正打开一辆白色奥迪A6后车盖的很是陌生的妹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我就住明成家,陪陪爸。”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中饭在飞机上吃了,你呢?”

“那就直接去看妈。”明玉没说她吃没吃了中饭,因为正好一个电话进来找她。明哲看着明玉一边走向车头,一边胸有成竹地说话,“嗯,嗯,西南地区这次的推广活动远没见成效,你让老倪先别急着总结回家,非让他拿出一封见得了人的报告后才能回……嗯,不用……告诉老倪,如果还不见效果,让他立刻调整推广方案。你看一下他的方案需不需要调整,老倪不用直接找我……对,cc邮件给我,晚饭时候我给你答复。”

明哲放下行李,坐入明玉为他打开的副驾车门,随着明玉熟练而潇洒地替他关上车门,他看着从车头走过的明玉,心想着西南地区推广?那是多大的工作范畴啊。明玉小小一个人做得了这些?他估计可能是他理解错误。他想等明玉坐上来问问,但没想到明玉上了车比他先一步开口。“大哥把怀里的包放后面吧,抱着不舒服。我给你调整一下位置,否则腿伸不开。你和明成都高。”

听着这么体贴周到的话,明哲心中生出很强的亲近感,终归是自家人,即使多年不见,互相还是有发自天性的关怀。明哲一路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一种为人大哥的责任感与归属感油然而生。他开始当仁不让地提问,而明玉则是规规矩矩地回答,气氛俨然是十几年前的大哥与小妹,大哥还是带着那么多的权威。

“妈住院时候你们都不在?”

“大哥,我不想回避问题,我与明成那时确实不在医院。但我必须指出三点,第一,妈作为护士长,有一定医学常识,平时身体也不见太差,实事求是地讲,子女没有不间断在身边轮候的必要,我与明成时常出差在外与你定居国外一样有其合理性。第二,爸方寸大乱,竟然不是叫救护车而是自己找人扛妈到路边打出租,被拒载几次后才打到车,这是延误治疗的原因之一。第三,爸竟然直到妈咽气才通知我们,第一个还是通知你,理由是他必须在医院陪着妈,没法回家取通讯录。以致我们比你还晚知妈去世的消息。这事,明成说起来直冒火,他其实只在隔壁市,开车回来没两个小时的路程。但非常时期,没必要责谁怪谁。我接到消息后昨天半夜才赶回,之前明成夫妇已经把所有手续办完,把妈死因搞清楚,我今天所做是从麻友那里再补充了解一下当时情况和与殡仪馆讨论明天所有过场。明成今早通知所有亲朋好友,下午他陪爸去看墓穴。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

明玉看似说得轻描淡写,平静无波,但是一席话下来,明哲发现他竟然不能应声,无法应声。不错,明玉没有指责谁,看似就事论事,但是却引发明哲对自己强烈的自责。刚刚还说明成明玉不在病床边呢,那他那时在哪里?他平时远在国外,连平日里孝敬关怀父母的机会都只有电话连线,他哪有资格指责已经做了那么多事的明成明玉?明玉借着指向父亲的一句“非常时期,没必要责谁怪谁”,已经足够点醒了他。原来,他一路怨天尤人的愤怒非常对不起弟妹。明哲也清楚领教了明玉不动声色的厉害,相比刚上车时候领略的明玉的体贴关怀,明哲真不知道,换作是他的话,他能不能那么有机的将刚与柔并济在一起。明哲心中再无法将眼前的明玉认作十几年前梳两条扫帚辫的妹妹。

正当明哲有点不知所措,只听身边明玉关切地道:“大哥,一路劳累,你躺一下吧,这儿到殡仪馆还有段距离。晚上肯定还得商量点儿事情,不可能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