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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回家(28)

朱丽本来就因为早上没睡好,心情浮躁,又遇上账本的事儿,心里已经憋了一肚子闷气。现在见明成不求自责,却口口声声为自己辩护,一时忍不住,气话冲口而出,“你别总是你妈说你妈说好不好?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每天嘴边总挂着我妈说我爹说,你自己不会用脑袋想想?而且你那么高那么大一个人,问你妈伸着手借钱,好意思吗?”

明成觉得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他从来听妈的话,妈说什么,他信什么,他怎么知道原来还欠下爸妈那么多钱?朱丽这么说他,不是太冤枉他了吗?关键是他没故意,他又不是有意要刮父母的钱。“朱丽,别不讲道理,说话就事论事,别捎上意气用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存心想对不起爸妈的人吗?你没见我们三兄妹里面,谁常在哄爸妈开心?谁最常回家看他们?那不都是我吗?因为这个我妈喜欢我,多偏着我点,这是人之常情。我有时又没问妈借钱,是她看我钱包瘪下去,自己要塞给我救急用,我推不掉。而且我也是有还的,只不过我粗心一点,没记清楚数字,妈说够了就够了。我也没想到我欠着爸妈的钱啊,我难道想欠了吗?但我认错,我粗心。可你也别把问题扩大化,别一会儿说我幼儿园孩子,一会儿说我傻,行吗?”

朱丽听了明成的话,差点尖叫。“苏明成,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拿着你妈的十二万块有没有想过还钱?你压根儿是认为你妈偏心你所以你可以揩你爸妈的油。你别告诉我你是无意的,你是无辜的,错就错了,别找理由。”

“我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我怎么认错?你难道还要我到妈妈灵前跪拜认错?难道还想深挖我的思想根源吗?难道要我承认我本性贪婪才罢休?你今天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明成也火了。朱丽有完没完?都已经错了,再追究有什么用?

“你有点担当好不好?错了,就别为自己找理由,再有理由也是错了,后果已经造成了。我还知道叫明玉不必再承担赡养义务,你有吗?你连知错就改都没有,你这算是知错了吗?”

“那是你嘴快早说了一步。我如果反对也不会让明玉走了……”

“你还在找理由,你都不敢面对问题。”

“朱丽你客观一点,要明玉参与讨论赡养是你提出来的,要明玉退出赡养也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怎么正面反面都是理,反而我左右不是人了呢?话都让你说了好不好?我反正说什么都是在找理由。我不说了。”明成说完甩掉外套,踢掉裤子,一甩手进去洗手间,关上门真不说了。

苏大强还没熟睡,听见隔壁传来吵架摔门声音,心中猜测肯定跟他有关。非常想起床钻出来偷听,但又怕被明成他俩抓住,只有将被子一拉盖住头挡开声音,干脆不听不问。没多久,他便愉快地睡着了。反正儿女们没有丢开他的道理。

朱丽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洗手间门直咽气,“说的是你家的事啊,你倒先躲起来了。你说你怎么养你爸吧。”

“反正你说了算,我说的都是强词夺理找理由。你决定,大家都听你的。”

朱丽听见这无赖话,气得都不顾了风度,一脚踢了出气,却忘了前面是门,穿着软拖鞋的脚结结实实踢在门上,痛得她闷哼一声,蹲了下去。一时又气又委屈,眼泪前赴后继地涌了出来。但她硬是争口气,不哭岀声来,挣扎着起身往床上拖去。

明成只听见门一声闷响后便没了声音,呆脸盆前举着牙刷和牙膏发了会儿愣,听外面不再有别的声音,心中不由担心朱丽会不会出走。他冲着镜子做了个坚决的鬼脸,暗道:“不,坚决不妥协,她还以为她有理了。”但将牙膏挤岀来后,终于还是不敢放心,偷偷打开一条门缝来瞧,却见朱丽姿势怪异地坐在床尾,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

明成连忙放下牙刷,跑到朱丽身边想看仔细了,但朱丽当然不给他机会,一扭身给了他个后背,但已让明成看到她在抚摩脚趾。明成略一想便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心疼得不得了,再不敢倔强,上去低声下气陪小心。

这一晚,两人终究没有讨论苏大强的赡养问题,一个陪足小心,一个不哭了,才闷闷地睡觉。朱丽好一会儿睡不着,心里好一阵的憋闷,躺床上又将婚前婚后的事情想了很多。可是明成妈对她是真的好,她又不能怪她婆婆太偏心,弄得苏家兄妹现在闹成这种局面。其实也不能太责怪明成,他就是那大大咧咧的懒虫脾气,什么事情没到火烧眉毛不能让他认真起来。这不,一晚上又吵又闹,他现在还能睡得好好的,这会儿呼吸均匀悠长,不知道做到什么好梦了呢。可是朱丽就是觉得内疚,虽然不是杀人放火,可她和明成总归是害了人。别说是对不起明玉,也对不起对她那么好的婆婆,还有公公。

朱丽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宿才睡着。

可似乎都没睡稳,耳边又响起松涛巨浪般的长啸。她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起身,猛地拉开窗户。外面天才蒙蒙亮,清凉的风拂面吹来,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但朱丽无法欣赏,她稍一凝神,便听出嘹亮的呼啸声传自隔壁,她家客房,她的公公。

朱丽真是欲哭无泪,双手抓着窗台等苏大强舒展胸臆结束,才一脸似笑非笑地回身。真看不出,每天走路都不见声响,整个如影子飘水的人,却有如许的肺活量。

这边明成也被惊醒,睡眼朦胧地看着朱丽问:“究竟哪个打鸡血的?端盆水泼下去。”

“你爹。”朱丽也不回床上了,直接过去洗手间。可人虽醒了,脚底却跟踩棉花似的,走起来踉踉跄跄,不小心撞了额头才又清醒一些。可又举着牙刷在镜子面前发了好一阵呆才发觉没有挤上牙膏。洗完脸更是乱了顺序,化妆水倒得满手都是,眼霜擦在脸上,离开镜子才想到脸上还什么都没擦。

可又睡不着,一颗心突突突地跳,满脑袋都是乱糟糟的没头绪的事,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煮咖啡时候,不出所料烫了手。

朱丽看着飘进飘出忙着洗漱,偶尔对她灿烂一笑的苏大强心想,这日子可怎么过哦。

而此刻苏大强却是本能地清醒,比一向机灵的朱丽清醒得多。他已经看出,这个家,说话有分量的是儿媳。所以,每次看见朱丽时候,他本能地冲朱丽展开的笑容,一如他退休前在幽暗的学校图书馆里面对学校每一个大小领导展开的笑容,灿烂,而带着点天真,绝少城府。这种笑容,提示对方他是个打不还手,骂不换口,毫不设防的单纯老人,谁想往笑容里面加点什么的时候,都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胜之不武?或者,会不会在别人面前落下恃强凌弱的不良口实?

就像大自然某些拥有保护色的动物一样,苏大强的保护色是“不设防”。他的“不设防”,钻了人类社会文明表象的空子,安然无恙地度过烽火连天,稍微有点委屈,却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他的保护色已经习惯成自然,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有保护色。当他从小第一次展示保护色的时候,只是无心,但因为好用,便并无刻意地一直用到现在,活到老,用到老。

苏大强就这么在二儿子明成家住下了。除了明成家充足完备的家用电器,和小区外优美的绿化,其他他都并不觉得太好。这个小区大多是年轻人中年人,一到白天,呼啦一下都开着车走了,他下楼逛上一遭,都没见几个人,见到的也是不熟悉的,那感觉,就跟他在明哲家时候,看着窗外半小时才能看到一个人走过。但明哲家门外有不怕人的小鸟松鼠,下雨天还有鸭妈妈领着一群小鸭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明成家的白天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他这个享受寂静的人都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