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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回家(104)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轻轻抱住正对天哀嚎的父亲,像是抱着宝宝似的,轻轻安抚着他。很久很久,父亲的嚎叫声才轻了下去,周围却围上三三两两的看客。明玉不得不违背“原则”,轻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说。”

明哲忙抱起父亲,连抱带拖地带着他跟明玉走向旁边一幢楼,父亲依然呜咽不绝。

到了明玉的房间,苏大强还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发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话,“大家都不容易”,看来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被强力的妈压着做人,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哭倒也罢了,刚才他的嚎叫,真是让人听着揪心。否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能那么嚎叫吗?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饼干交给明哲。又给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对面。这个时候,父亲的哭泣已经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呜咽,他委屈地缩在明哲的怀里,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强是儿。但明哲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干,他忙着劝慰安抚老爸都来不及呢。

这样的哭,明玉又给哭得不耐烦了。偏巧时间差不多快八点,她的手机开始有电话进来。无论客户还是同事,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周末的概念,随叫随应。屋子隔音极好,明玉不得不将自己关进书房接听电话,免得哭声传到手机对方耳朵里。

苏大强对明玉家不熟悉,听见关门声,还以为明玉走了,才抬起脸哽咽着对儿子道:“明哲,明哲,你不会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见父亲开腔,连忙点头,“爸,你不愿意我们就别管了。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欺负我。”苏大强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明哲忙递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们都欺负我,我胆小怕事,我越退他们越欺负……”说到这儿时候,苏大强忽然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明玉出来,忙又闭住嘴垂下头去。

明玉听见他们说话,见此放下两把钥匙,对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门钥匙,扁的是车库钥匙。大哥离开时候请都扔到保安室旁边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们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亲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听听父亲说什么,但见此也只能点头放明玉走。明玉二话没说,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门口就听见家中座机响。她略微停顿一下,没回身来接听,只说了句“大哥请别接我的电话,也别用我的电话打出去”,便开门走了。座机电话号码改过后,她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的号码,肯定是有人打错。

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止不住嚎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抒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嚎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嚎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别说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嚎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嚎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

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嚎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嚎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嚎与老爸现在嚎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

但明玉意外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好转身离开,双肩包背在右肩,两条长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谁?他出海回来了?还没去香港?他来,怎么没上去敲门?也不给她一个电话?明玉在后面跟了几步,就扬声大喊:“石天冬?”

石天冬蓦然回首,满脸都是欣喜。明玉差点认不出他,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见明玉惊讶地拿手指指着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刚出海回来,立刻要赶回去香港的飞机。苏明玉,去香港的话,给我打电话。”他很是爽朗地伸出两枚手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几天出海冷静下来,回想与明玉的关系,已经感觉出明玉的拒绝。但是又挂念明玉的身体,和过去的老师一起回城去机场,他忍不住中途让停下来拐进来看看,可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他觉得还是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喜欢就别纠缠着人家不放,拿点志气出来。再喜欢也放在心里,以后如果还能遇见她,竭尽所能为她做些事,这样就行了。否则伺候人家康复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许,什么东西嘛。还是别打扰人家了。但他没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楼,能巧遇她,他真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笑道:“你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复很多。上班去吗?”

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来连胡子都没时间刮,看上去洗脸洗澡也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换,却见缝插针到她楼下来打个旋,而且仅仅只是打个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头避开石天冬灼热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机场。”走近石天冬身边,果然闻到一股带着海水咸腥味的刺鼻人味。

石天冬连忙跟上,那当然好,他巴不得与明玉多一点时间相处。看到明玉钻进一辆新车,他奇道:“又升官了?”

“是,江南江北两家销售公司合并了,我肩上的任务更重一点。”明玉保持微笑的脸有点僵硬,因为石天冬上车后就一直侧坐,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她看,所以她说话刻意调出一点官腔,以保持一定距离。但石天冬这个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将四扇车窗打开,天窗也一并打开。“跟以前的老师一起出海做调查吗?调查什么?现在换成你两眼都是黑眼圈。”

石天冬笑道:“有两种水母正好路过这片海洋,老师,现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过我与水产大户保持联络搞科研,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让我帮他找渔船一起出海追踪着观察。没想到追踪水母这么好玩,我们在船上多蹲了几天,淡水带得不够,最后一天连喝的水都没了,只好连夜回来。别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很臭。”

“水母——海蜇?观察仔细了是不是要拎几只回来人工养殖?”

“没,没,单纯做研究,这次看的两种水母不适合养殖了来吃。水母有很多种类……”石天冬想三言两语给明玉解释一下,但没想到话匣子打开,却说了不少。主要是见明玉爱听,听得仔细,他就说得越来越高兴。

明玉对水母的认识仅止于中学生物,没想到在石天冬的嘴里,水母竟然是一个庞大家属,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习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还真是挺好玩的。”

“是啊,是很好玩,与我以前学的课本知识又有不同。我跟老师说,观察资料交给我整理吧,老师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资料的任务真交给我了。回头我整理了发照片给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间拍的那些照片。”

明玉犹豫了一下,问:“老师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资料整理成猎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论文?”

石天冬被明玉问得噎住,上车后一直欢喜的脸色有点变臭,说实话,这也是他自己担心整理影像资料时候会出现的问题,怕做得太浅,没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道:“回头我多查查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