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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19)

“对不起,我可以吸烟吗?”

“你不是最反对吸烟?”葛培森脱口而出。但他随即便表示理解,正如他可以被米线念叨得戒烟,米线当然也可以在两年的心灵煎熬中依赖上香烟。“凡是属于我私人所有的地方,你都可以随便。”

梅菲斯须得脑袋转一下弯,才想到对面这个人曾经做过她几个月的儿子,当然知道她反对吸烟。说起来这人了解得真多,所以才能有办法几天时间就把她找出来,还诱使她上钩,别的人都无法做到。但她没做任何表示,只挣开她的包找烟。一找才想起,刚才请假出来得匆忙,把烟忘在办公室抽屉里。她只能沮丧地将包扔开。对面的葛培森一直留神着她的举动,见此将包里唯一的雪茄找出来,道:“我现在不吸烟,这儿只有一支雪茄,别看它粗壮,发酵过的口味其实比较不刺激。你等等,我替你切口。”

梅菲斯还是第一次见人切雪茄,见葛培森从茶几下面抽屉里拿出一把特制刀子给雪茄环切,又用一根长长的火柴耐心将雪茄点燃,她才知这其中还有这些门道。但是她现在并无兴趣,接了葛培森递来的雪茄,说声“谢谢”,想到在这么干净的人家里吸烟终究是不道德,她就起身走去阳台。在她打开通往阳台玻璃门的时候,听见身后飘来一句话,“你忘了恐高症。”

梅菲斯一怔,看看前面落地窗下似乎遥不可及的车水马龙,她竟然没有任何头晕目眩的感觉。她和葛培森都想到一句话,心病还需心药治。她的恐高症就这么治愈了。她暗叹一声,舒服地坐在藤摇椅上对着外面林立的高楼发呆,心头有千言万语,可什么都捉摸不到,想再问葛培森什么话,也一句都问不出,只有呆呆地坐着。

胖雪茄复杂的滋味一波一波地刺激着梅菲斯的神经,可是无法让她找到那枚脱落的钩子。她无力地闭上眼睛,眼泪再次从眼角滑落。她默默地机械似的吸着这支似乎无穷无尽的雪茄,默默地麻木地流淌着不知道为什么的眼泪。

葛培森轻轻过来看一眼,见此悄悄退开,想让米线单独静一静。可是他揪心米线的无声的反应,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纸巾盒走进阳台,坐到米线身边,将纸巾盒推给米线。他见到米线似是受惊,睁开泪眼看向他,他忽然福至心灵,又想出一句可以帮米线解脱痛苦的话。“有过那段经历之后,我现在大力赞成安乐死。”

这句话正好击中梅菲斯麻木的内心,她忍不住问:“仔仔究竟有多痛苦,能让你竟然选择死亡。”

“生不如死。这几天还做梦梦到我狂呼着你的名字米线,等你来救我。我想,仔仔只有比我更难忍受这等苦楚。”

梅菲斯不禁想到过去仔仔暴戾的脾气,没有一个保姆人受得了他,想到最先丹尼也是为仔仔殚精竭虑,可最后终究是逃避,谁也受不了仔仔。原来就是因为这身不如死的痛苦啊。她以前早知道原因,可是葛培森的描述,尤其是葛培森最后宁愿做出自杀选择的事实,让她更进一步地为仔仔心痛。“很多人劝我放弃对仔仔的治疗,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强行留住仔仔痛苦的生命?”

“我从药瓶上弄清楚仔仔得的是什么病的第一天,就想自杀,因为我知道这个小生命是无望的,与其长痛不如短痛。但是你的爱却让我对生命留恋不已,你的精心照料让我减轻无数病痛,找到生存勇气。即便是最后决定自杀,而且当时也不知道自杀后还能不能复活,我心里最放不下最依恋的是你,但想到我一死你可以从每天繁杂的看护中解脱,我又自以为自杀得值得,我错了。我想仔仔可能不如我思考得那么清楚,但他一定有发自本能的理解,他一定最依恋妈妈。请你相信,你是个当之无愧的好母亲,”

“真的吗?我以前所有减轻你痛苦的方法,都做对的吗?”

“如果仔仔的病有万分之一的治愈希望,我想仔仔一定会是一万个此类病人中唯一的幸存者。我的切身体会是,你做得全对。唯一可惜的是,这病没治。仔仔虽然生而不幸得此疾病,可他生而有幸遇到你。”

“谢谢你,告诉我仔仔的想法。”梅菲斯心里渐渐生出一丝生气,可她的眼泪却依然抑制不住地流淌。有一些想法开始冒出小小的尖角。“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葛培森见此,就婉转提出:“在我们共处的几个月里,你一直是我最坚强的依靠,我一直认为你是最坚强最智慧最有爱心的人。今天看到你封闭自己,放逐自己,我很难过。我想,爱你的仔仔如果地下有知,也一定会痛骂自己不该来世上一遭,害你痛苦。你已经做了你最好的。”

“谢谢。”梅菲斯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牛头不对马嘴地道:“雪茄怎么能烧这么久。”

“这种雪茄的特征。你喝口水,已经过中饭时间,我们下去随便吃点儿。”

梅菲斯扭头看了葛培森一眼,抽两张面纸将脸捂住,将脸上泪水印干,道:“对不起,打搅你这么久。我回了。还有……希望有后不会再见到你,我不想见你。”

葛培森没想到梅菲斯会用坚决的语调拒绝再见,他当即道:“近半年的生死相依,我放不下。”他见到米线对此只是木然的一个斜睨,心受打击,“你不用鄙夷,我并不认为我的长情不可告人。一起吃饭吧,即使不吃,也请让我送你回家,起码让我做到有始有终。”

但是葛培森这次见米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也没回答,支起身就离开阳台。他只好无奈地跟上,因早知道米线这个人心中的意志有多坚定。但他却见到,米线没走几步,忽然身体歪斜起来,软软地往地上倒下。他忙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见米线脸色苍白,嘴唇血色黯淡,双目紧闭,眼角却依然挂着两行泪痕,他心中绞痛,不敢作他想,抱起米线就直奔医院。

他强迫自己心无旁骛地安全驾驶,到了医院又被护士指挥着挂号付款拿药送血样,小跑着做完这一切,他赶紧杀回急诊室,急诊的中年医生板着脸扔给他一句话,“告诉病人,减肥不要不顾小命。”

葛培森忙道:“不,病人最近家里屡遭变故,心理压力极大。她是不是身体很衰弱?”

医生闻言收起黑脸,道:“除了需要补充营养,增强体质,我建议你设法劝病人去看看心理医生。其实昏倒也是好事,昏倒是人类面对抵挡不住的精神打击的最后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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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培森立即跃过去,果然见米线醒来,虽然依然有气无力,可已经双目圆睁,此人是永远的独立自强。葛培森终于松一口气,忍不住打趣,“都不等我吻一下,睡美人怎么可以自说自话醒来?”见米线目光存疑,他忙解释:“这是医院急诊室,你刚才情况很糟糕。医生想知道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

葛培森见米线只定定看他一下,就转脸去与医生交流,心里很没趣,只好老老实实旁听,又见米线想坐起来的样子,赶紧上前抚一把。但米线的身体语言明显告诉他,扶起就请走。葛培森无奈,讪讪地交代两句,上去拿验血报告。等他一圈儿折腾回来,米线已经被安排坐在走廊,急诊室又有新人更替。

梅菲斯有气无力地坐着,手头什么都没,没有钱包,没有手机,只有等葛培森回来。她没想到,见到这个出众的人看着化验单匆匆走来的时候,她心里竟是挺安心的,似是见到老友亲人。她招招手,让埋头往急诊室方向大步走的葛培森注意到她,她见到葛培森一个刹车止步,冲她灿烂一笑,这动作太像仔仔,仔仔不经意做了小坏事也是这么一笑……她忽然意识到,她想到的是最后几个月的仔仔,那当然与葛培森是一个德性,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她心中暗叹,无法不将仔仔与眼前这个人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