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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3部)(78)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我能自己找书找杂志丰富精神生活,还嫌时间不够用。但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来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宫只开放阅览室,他们只有影剧院和聚餐喝酒两条路。喝酒了还能不闹事?其实集体宿舍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寻建祥他们不是特例。别人越不理解他们越是鄙视他们,他们越跟别人拧着干。”

“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大的人……。”水书记一时无语。

“所以他们特别爱看《加里森敢死队》,那里面小偷什么的人都能被重视,他们可能也希望有那么个头儿让他们做事吧。”

“有什么办法激活他们?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确实是个问题,七六年前把他们运动得太足,现在又太不关心他们,你能发现这个问题,很好。不过,这回跟外商谈判,甚至以后出国考察的机会都不会再轮到你,你自己调整好心态,不要学寻那个什么他们自暴自弃。去吧。”

宋运辉答应出门,把事情跟水书记讲清楚了,他舒心许多,可是想到不仅参加谈判机会没有,出国机会也泡汤,他又郁闷之极。出国,他向往了多少年的事,从梁思申出国那时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只能徒呼嗬嗬。

周末,参加生技处一个同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厂子弟,钱多,派头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饭店包场子喝喜酒,大伙儿只好都骑着自行车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运辉只能翻出自己设计妈妈制造的深蓝薄花呢夹克衫穿上,没镜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梳顺头发出门,半路早给风吹乱了。同事们见了都说小宋这小伙子帅,说他平日深藏不露。宋运辉嘻嘻一笑而过。

喝完喜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大家纷纷向新人告辞,新郎却忽然拖住宋运辉,指指旁边一个小姑娘,道:“小宋,帮忙,这是小程同志,程开颜,她白天坐公交来市里读电大,现在没法回去,你带她回厂行吗?姑娘家的,这又是大黑天,托付别人我们不放心。”

“行,顺路。”宋运辉看看那个程开颜,珠润玉圆的一个女孩子,眼睛嘴巴都是圆圆的,连手指头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挺滑稽。他问那个程开颜:“那现在就走,还是再等会儿?”

“现在就走,现在就走,哎呀,非常非常麻烦你。”程开颜笑起来挺甜美。

宋运辉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别,却发觉大伙儿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又是谁给他做媒的招数?怎么都不来点新鲜招数,每次都是自行车带人,没一点技术含量。看向程开颜,果然见她冲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脸,程开颜见宋运辉看过来,忙收起笑容,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脸通红。宋运辉哭笑不得,同事塞给他一个什么货色,人家小姑娘都还没长大呢。

小姑娘跟着宋运辉走到饭店外面,满脸惭愧地说,她不会跳自行车。宋运辉笑笑,没说什么,取了自己的旧自行车,拿手帕将多年不用的后座擦一下,自己跳上去,单脚支地,让程开颜上车。程开颜一上车,他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他忙骑车上路,免得被熏死。

骑岀好一段路,宋运辉不吱声,后面的程开颜也不吱声。直到大约一半路程时候,程开颜才在后面说话,“哎,小宋,都说你是神童呢,高中没读都能考上大学呀,真了不起呢。”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润玉圆,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但也是硬着头皮才肯搭话,“我没啥了不起,那些毕业十来年还能考上的老三届们才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

没想到程开颜不领会精神,继续道:“人们还说你够朋友,讲义气,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没办法。”

宋运辉没想到人们对他挺寻建祥的普遍评价是这样,还以为大家都认为他与小流氓做朋友同流合污呢。不由道:“你也这么想?我没那么崇高。”

“要崇高干什么呀,弄得像老头子们那样每天板着个脸假崇高,多没劲呀。”

宋运辉又忍不住笑,问道:“你电大学什么专业?”

“肯定不是你们化工专业,每天耳朵里都听这个,烦都烦死了。我学会计呢。”

“噢,会计。”怎么又是会计,都学会计。宋运辉想到姐姐,很是黯然。

“不好吗?哎,你说话呀。”

“挺好,很不错。”

“可是你好像不喜欢。”

“我当然不喜欢,我喜欢工程类的。”宋运辉随口应着,跟这小姑娘说话不费劲。他长长吸了口气,空气很凉,凉到心底,郁闷消减许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路聊天回到厂区,宋运辉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开颜到她家楼下,好像是处长楼区域。程开颜跳下车,站宋运辉面前,鼓起勇气道:“你的手帕刚才帮我擦后座脏了,我替你洗洗再还给你好不好?否则真过意不去呢。”

宋运辉吓得忙说“不用不用”,又说了“再见”,忙跳上车溜了。洗手帕?这不跟小姐书生一样了吗?恐怖啊。回头再看程开颜,却见她还站路上,只得又转回去,对一脸欣喜的程开颜道:“现在虽然严打,可治安还是不太好,你先上去吧,我下面看着,你进屋后跟我招个手。快上去。”

程开颜笑眯眯地又磨蹭会儿,才上楼。一会儿就从二楼一个房间伸出头来,在上面大声说:“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晚安。”程开颜的话还没说完,那窗户一下伸出另外两只头,宋运辉落荒而逃。

可宋运辉流年不利,逃得飞快,却无意追上另一个骑车的,被那人叫住,原来是虞山卿。凛冽的寒风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节,先一步来到春天。宋运辉只得将自行车慢下来,两人并骑。虞山卿忽然问一句:“小宋,你老家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

宋运辉不清楚那话是什么意思,奇道:“你在学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说起过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了,姿势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比听那女同学说起这事还受刺激。他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吧?”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的事,哈哈哈。”

想到那次刘启明被梁思申气哭气跑的事,虞山卿有些讪讪的,再说,那次梁思申还用英语骂了他一句色狼,还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来的俚语,他一时没法再太得意,立刻转了话头,继续抢占高地,“下礼拜,我们得集体去上海量体裁衣定做西装,如果最终谈下来的设备在美国,正好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你那个小朋友。”

宋运辉心头刺痛,刘启明那儿倒也罢了,已成过去,但是去北京谈判,以及甚至出国都轮不到,却是他自认最大的失败。他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终于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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