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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3部)(50)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份上,你也得听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货色。”

“没,她像我姐姐,都爱看书。六月份,你看我的。”

寻建祥愣了一下,随即白着眼睛不理,心里着实想一拳揍醒那只据说挺聪明的花岗石脑袋,但现在两人都没喝酒,师岀无名,他只得咬牙切齿地从喉咙底唱着“杀西螺,杀西螺”,打开门去水房。宋运辉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找尽理由反对小刘,回头也问不出别的,寻建祥说不出小刘的坏话,两人更没新仇旧恨,但寻建祥一口咬定说两人不合适,说他看人奇准,谁合适谁不合适他最清楚。

宋运辉当然知道寻建祥不会有恶意,对他一向是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但要他放弃对小刘的想法,寻建祥的理由大大不足,他当然得将行动推后,但他绝不放弃。

中饭后,整理岀刘总工要的翻译资料,又重新看一遍,将其中明显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迹很明显,原来是蓝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运辉想,这只是他一贯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单纯想给刘总工一个好印象。

下午去阅览室,他将翻译资料交给小刘,看着小刘用一双嫩白纤细、明显比姐姐细致的手将一本黑皮大笔记本递来,宋运辉留意到,小刘用的是双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书证时候也是用的双手,那是教养。宋运辉很想搭话,但想起六月誓言,喉咙口忙锁了一道闸。他只就事论事问一句:“请问刘总有没有说让我什么时候还笔记本?”

小刘偷偷留意了一下宋运辉的眼睛,摇摇头,道:“我爸没说,我爸只说看到什么问题打电话问他。”

“谢谢。”宋运辉忍不住好好看一下小刘,才回去早上那个位置,老老实实看书。他暂时没时间看刘总工的笔记本。

照旧的,到三点半时候,老管理员过来,跟对付她自家孩子似地拍拍宋运辉的背,催他该上班去了。宋运辉收拾东西,再次从小刘面前经过,微笑冲她点点头,便离开。不过小刘这回没再向老管理员问为什么与宋运辉这么熟,熟到都知道他上什么班,要什么时候提醒他走。但小刘没问老管理员也会说,这个位置太闲了,闲得人嘴巴关着就发慌。老管理员说,前几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闹闹了,年轻人开始想读书了,结果又什么《加里森敢死队》、《姿三四郎》地放,学得那些小年轻个个跟敢死队里的小偷抢劫犯一样,看见父母都叫头儿,现在却是到处拳打脚踢,晚上都不敢去电影院看电影,自家厂里的电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见那些年轻人一言不合跳起来说到外面做体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见小宋那样的年轻人就喜欢,文文气气的,做人那么刻苦好学,要是自家儿子也是这样肯读书就好了。小刘嘻笑说她也爱看书呢,老管理员立刻大不以为然,说看的书不一样,小说谁不会看,看了也没用。

小刘还是不觉得宋运辉有多出色,会看书?她家多的是这样的人,而且姐夫们个个温文尔雅,知识渊博。当然,宋运辉的大学文凭别人及不上,可天下又不是他一个人才有大学文凭,今年夏天又会分进来好多呢。小刘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尽排斥那个宋运辉。

宋运辉到了班上,才看刘总工的笔记。一看,顿时背后直冒冷汗。这本笔记真材实料,内容翔实。不,厂里的工程师并不都是他以为的被耽误的一伙儿,被荒废的一伙儿,不是过去社会荒废他们,现在他们荒废社会。他们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料,只是没法倒出来。宋运辉为自己过去的浅薄认知汗颜,相比刘总工对设备的了解,他算什么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气扬的行为落在别人眼里,他这半瓶子醋晃得太响了。

但宋运辉好歹是内行,对一车间设备的了解,让他看刘总工笔记的时候一目十行,一点就通。最让他受益的,是刘总工在记录后的思考,那些思考,道尽刘总工对设备更新改造的深思熟虑。宋运辉只是不明白了,他是总工,他有权,他懂,可他为什么什么都没做。当然,七九年前他还没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现在,可已经是两年多了。起码在他进来的这近一年里,他都憋得没事做得自己找事做。这不能不说,是刘总工的工作方法有问题。一直在茶壶里煮饺子,也不会换个口大的容器。

但这些想法也就是在宋运辉下班路上静静考虑了一会儿,一回到寝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笔记本里去。好多的疑问,在黑皮笔记本里找到答案,豁然开朗。通过黑皮笔记本,他仿佛可以与过去的施工人员对话:为什么这根管道要转一个弯,为什么那里要装一只疏水阀,为什么悬空地装一只碍眼的压力表……等等,原来都有答案,因为实际运行中出现的水击、共振等不可预见的问题。宋运辉掏出他自己的笔记本,将好几条原先准备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来的改进条款删了,余下的,他得再综合考虑审视一下。刘总工的黑皮笔记本带给他全新的思考。

寻建祥不知哪儿喝得醉醺醺回来时候,宋运辉还在看笔记本,被寻建祥“咣当”踢门进来声音打扰,抬头见寻建祥又不知喝酒后与谁干了架,那么结实的工作服都会撕碎袖子。宋运辉也不知他们都哪来那么多精力,听说都已经有好几个人打架给送进厂医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独自回家,需人接送,这还是在厂区呢。他上去将瞪着眼睛还扯着嗓门胡说的寻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帘,里面一暗,寻建祥就安静了,每次都这样。宋运辉替寻建祥脱掉鞋子,却见寻建祥的臭脚呼一下伸出床帘,他不客气,一脚踢进去,否则,这双不知几天没洗的袜子得制造寝室熵增。

宋运辉有时挺不明白,为什么寻建祥本性不错的一个人,生活却总是那么没有追求,每天混日子,得过且过。寻建祥即使能像机修车间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发弹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点奔头,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运辉能体谅寻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人怎么能舍得浪费自己的生命。

没多久,费厂长被抽调去党校学习,宋运辉心想,水书记毕竟敌不过年轻有知识的费厂长,眼下社会的大门还是向着提拔任用年轻干部的方向打开的。费厂长从党校镀金回来,将又是一番天地。不知道到时又会怎样。

但是,车间那些资深工人们的议论却是另一种答案。大家都说,费厂长终于顶不住水书记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对于费厂长的去留,大伙儿都像是在看戏,仿佛剧情都与自己无关。如今悬念终于揭晓,大家都还有事后诸葛亮的愉悦。

宋运辉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很快就看到水书记开始借五月大修密集开会,指挥设立临时工作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他这才相信,原来理论与实践之间,存着一条说深也深,说浅也浅的沟,这条沟,叫做阅历。

年轻人中,也因着五四青年节的即将到来,开始展开轰轰烈烈地开展争当新长征突击手,做四有新人的运动。自费厂长一走,整个金州仿佛改了面貌,真正从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运辉当然无法遥感水书记的心理,也没精明到能推测水书记借临时工作组孤立两年来新窜起势力的意图,他只是感觉,他妈的,终于可以做事了。他已经快被压抑坏了,每天都有骂粗口的心。他真不愿看着堂堂金州连小雷家这等农村都不如,看着寻建祥等一干年轻有力的职工浑浑噩噩,好了,现在老天终于绽开一条天裂,吹进一阵属于八十年代的新风。他想到,他得抓紧这种可能一纵即逝的机会,透一透憋了近一年的闷气。

他在寝室几乎不眠不休,挑灯夜战,三天时间,就拿出一份报告,《关于一分厂一车间成立青年突击队的设想》。他在报告中写道,“……青年,是祖国的未来,是金州的希望……作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识,有体力的新青年,心往何处想,劲往何处使,这是一个需要个人深思,也需要党、团组织引导的问题,……提议于五四青年节来临之计,成立一分厂一车间青年突击队,在各级领导指引下,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抢进度,争优质,争取完成以下突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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