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年舟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邺城,乱世之中为数不多的净土,人间烟火气,山河锦绣乡,但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唯一与他有关系的,是太守府。
谢年舟抿了下唇。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太守府的方向。
“主人,谢公八百里加急给您送的信您还没看呢——”
侍从的声音遥遥传来。
“让他等着。”
谢年舟声音漠然。
祝谦夫妇治军严,太守府作为邺城最重要的地方,自然也是守卫森严,井然有序,寻常人根本混不进去,但谢年舟自幼与这些守卫森严的地方打交道,对别人是登天之难的地方,对他来讲却是手到擒来。
他躲过亲兵,骗过暗哨,轻手轻脚来到暮云轩。
暮云轩似乎与他刚走时没什么两样,珍珠与几个侍女守在门口,再远一点,便是巡逻的亲兵,谢年舟纵身一跃,悄无声息来到祝仪所在房间的后窗柩处。
这个位置很隐蔽,几乎没人能看得到他,此时的祝仪与陆广轩背对着他说话,自然也不曾发觉他的存在,他手指叩在窗柩处,一点一点起身,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往里看。
“我以为......”
这是陆广轩的声音,刚刚说出三个字,他便止住了话,谢年舟眯眼瞧去,掐看到他摇头轻笑,伸手揉着祝仪的发,声音里似乎有些无奈,“罢了,不曾想你竟是怕他的。”
谢年舟眸光微冷。
——纵然不去猜,也知道话里的他是他自己。
“但是仪仪,谢小郎君待你一番赤诚,你为何怕他?”
像是有些疑惑,陆广轩再度出声。
房间外的谢年舟呼吸一轻,目光紧紧盯在伏在案几上的祝仪。
“表兄,我为何不怕他?”
房间里传来祝仪低低的声音,“朔方的奕果成,曲州的单选,幽州的潘文琢,沧州的邓彰......表兄,这些人不是一郡之首,便是当世悍将,能力超群如他们,全部死在谢年舟手里,他们麾下的士兵,尽归谢年舟之手,他们所治的郡守,此时也成了谢年舟的版图。”
“表兄,似这等做事不留痕迹且叫人防不胜防之人,如何叫我不怕。”
谢年舟叩在窗柩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如今留在邺城,不是为我,而是因为邺城是中原腹地的咽喉所在,他若想问鼎中原,必须要拿下邺城,所以他才一直待在邺城。”
祝仪的声音仍在继续,“可是拿下邺城之后呢?”
“表兄是用兵如神的将军,当比我更清楚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房间内的少女抬起头,澄澈眸底满满都是恐惧,“他本就凉薄,世人敬天敬地敬天子,他却是不敬,弑君话对世人来讲是大逆不道,对他来讲却是随口而来。若只是这样,那还罢了,偏偏他早已筹划了一切,何时动手,地点在何处,动手之人又是谁,甚至这次计划失败之后他还有补救之法。”
“世人敬畏的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动动手指便能杀掉的普通人。”
“表兄,他说他是为我弑君,这种话你信么?”
“这......”
陆广轩犹豫了一瞬,声音越发温和,“仪仪,有些事情若想的太清楚,那便没意思了。”
谢年舟手指慢慢松开窗柩。
“我也不想想太清楚,可是我真的怕。”
“表兄,你说他是帝王之才,可等他位尊九五之后,他会不会跟以前的帝王一样,对我们邺城下手?”
“表兄,我不敢去赌他的良心。”
“我真的怕。”
少女的声音似乎带了哭腔,针一般扎进谢年舟心头。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
他抬头,天空蔚蓝依旧,偶尔有鸟雀振翅飞过,拖出一串长长的白痕,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经过一般。
谢年舟看着天际,手指捻过衣袖,目光一点一点变冷,如幽深的渊,仿佛能吞噬陷进去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少女低低的声音像是一道微弱的光,颤巍巍照进深潭——
“我拼命对他好,送他平安符,给他做风筝,还送他雀舌茶,我多想,让他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让他不要再那么冷硬,不要再画地为牢活在自己的世界。”
“可一切仿佛都是徒劳无功,我改变不了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谢年舟瞳孔骤然收缩。
陆广轩莞尔,“我道你怎么突然对一个谢家人这般好,原来你是想做菩萨。”
“表兄,你也觉得我可笑吗?”
少女吸了吸鼻子。
谢年舟缓缓转过脸,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切割着光线,打成格子落在房间里的少女身上,少女松开抓着陆广轩衣袖的手,双手捧着脸,“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