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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3)(5)

到如今,两年过去,傅香泠的艳名已然街知巷闻。

二.

断掌女子,命犯孤克。横亘一线,截断尘缘。

这十六字的批语,从香泠懂事的那一年起,就像藤条一样缠绕着她,父母便是因此,狠心将她抛弃。香泠原本不信,或者说,她不甘心被区区的两句话束缚了人生。这样凄惨的预言,她甚至希望官锦荣可以打破。

却还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谢了幕,在后台空荡荡的化装间里,香泠看着右手的掌心,突然只觉得寒凉。那也是第一次,香泠不得不承认,有关掌纹的恐慌,其实早已存在。

而香泠就在那样明确的恐慌里,发现窗户被人撬开,一个黑影落进来。

随后大堂的舞曲停了,桌椅碰撞,酒杯砸地,还有暴戾的声音嚷嚷着,说刚才有人在外面枪杀了黑龙会的当家,他们追踪凶徒至此,要对整个乐满都进行搜索和盘查。

三.

乐满都原本就是龙蛇混杂的地方,这样的场面,香泠可谓见惯不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唬得几个彪形大汉垂头丧气退出了化妆间。谁都知道,这位八面玲珑的傅小姐,与城中不少的达官显贵素有交情,如此女子,又哪里能够轻易就得罪。

等所有的人都散去,香泠也不理会,拿了手袋径自离开了。第二天,她收到一束鲜艳的红玫瑰,没有卡片或字条,第三第四天,仍然是这样。到了第五天,才有人主动来找她,笑盈盈地问,那些花你还喜欢吧?

香泠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男子的脸。于是漫不经心地问他,你是谁?

他答,严颂升。

香泠微微一颤,惊的是此人来头不小。早听说那严老爷是个叱咤黑白两道的狠角,严家的广昌船运,霸占的是整个新界三分之二的码头。诸多的门派帮会,纵然心有不平,却碍于严家的势力,多半不敢噤声。

严颂升看香泠一脸的惊诧,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柔声说,你既然救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

香泠恍然,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广昌与黑龙会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黑龙会当家的遇害,严家人有最大的嫌疑,若当时能将凶徒捕获,就算撕破了脸皮血战一场也无妨,但如今没证没据,迫于财团和舆论的压力,黑龙会除了治丧和推举新任的当家,暂时未能轻举妄动。

香泠承接着严颂升轻佻的眉眼,想他必定是将自己当作媚俗的欢场女子,脸色黯下来,拨开他的手,冷笑道,我何尝是要救你,不过是厌恶黑龙会与日本人勾结,才故意作对罢了。严少爷,我傅香泠虽然也是攀龙附凤的女子,但我宁可找那些踏实正当的人家,怎么都好过惹上您这样的风云人物吧。

言辞尖酸,话锋犀利,却让严颂升笑开了怀。香泠也有些后怕,但见严颂升每晚都只是坐在大厅的角落,也不喧哗闹事,她才渐渐宽了心。她的歌唱完,他也离开,留下半截香烟在咖啡色的茶几上,剩余的火光明明灭灭,好象在释放着忧郁,又好象一种无声的挑衅。

四.

香泠问严颂升,你究竟想要怎样?

严颂升做出很无辜的样子,摊开手,反问香泠,什么怎么样,难道来听你唱歌的人,都要得到你的许可才能入场?他看香泠又急又气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俊不禁,便又问道,是不是我在这里,吓着你了?

香泠知道自己辩不了他,又瞪他一眼,转身走了。严颂升却又在背后喊她,我喜欢听你唱歌,是真的。

自诩阅人无数,看淡了欢场,却还是分明的听见话中诚恳之意。心中凛然一动,牵了牵嘴角,重又转过身来,走到严颂升面前,问他,帮我做一件事情,以后,我可以随时唱给你听。

五.

没多久,官家的生意垮了,好端端的运货船,一箱一箱的海产,变成来历不明的私盐。老太太受了刺激,一病不起,下人们也卷了铺盖各自谋生,最后,只剩下官锦荣一人。

香泠挽着严颂升离开乐满都,司机为她开门的时候,她看见官锦荣的落魄谦卑。他们去吃消夜,然后严颂升带她去上水的别墅。官锦荣就那样僵硬的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严颂升与香泠耳鬓厮磨,连汽车的喇叭也没有按了。

香泠心中别扭,问严颂升,你是故意找官锦荣来做你的司机对不对?

严颂升温和地笑着,依旧满脸宠溺的深挚表情。香泠,我这也是想替你出一口气罢了。香泠睥睨着他,昏幽的灯光撒下来,面色是蒙了尘一般的蜡黄。

你调查我?

严颂升抽一口烟,说,我也是好奇,想知道你同官锦荣一家到底有何过节,值得你拿整个人来回报我。

香泠摔门出去,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躺了整晚,间中小寐一阵,睁开眼睛看见严颂升的背影,呢绒的薄毯边缘,似是留着他手指的余温。

香泠蜷得更紧了,恍惚有眼泪潸然的蜿蜒落下来。

却不知为谁。

六.

严颂升再到乐满都来,香泠避着他。她在台上轻歌曼舞的唱着卡门,眼神投在角落的那点火光上,总是带着嘲讽和戏谑。

男人不过是一种下贱的东西。

爱情不过是一种无聊的游戏。

香泠连续唱了几晚,这泄愤的歌词让她的笑容逐渐放肆,舞姿也更为妖娆。严颂升在后台堵到她,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几乎要听到清脆的骨头声音。他问她怎么突然冷淡起来。香泠说你就当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

严颂升却不肯罢休,硬是将香泠塞上车,带回了别墅。香泠哭着喊着,指甲在严颂升的胸前抓出一道道滚烫的红印,挣扎得没了力气,便收敛了所有的声音,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眼睛如铜钱一样张着,都是绝望和惊恐。

这个时候,严颂升离开了。走之前问香泠一句话,难道我从来都只让你觉得厌恶?

香泠又哭又笑,说,我只是利用你。

七.

逐渐平静下来。

角落空了,烟头与玫瑰都不再出现。男人的吹捧献媚,开始让香泠觉得腻烦。寂寞更甚。

官锦荣似乎也不做严颂升的司机了,香泠几次看见他,弓着身子拖一辆黄包车,经过乐满都的时候,又总要抬头向门内张望。

起初,香泠还有几丝仅存的欢愉,报复的快感让她掩面而笑。

次数多了,便也意兴索然。

有一次香泠喝多了酒,带着微熏的醉意,拦着官锦荣的车要他送她回家。官锦荣也不拒绝,扶她上了车。一路上,不管香泠说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应答。

但有一句,就像惊天的锣鼓,彻夜都在耳边聒噪。

官锦荣,你对我,是否尚未忘情。

八.

官锦荣,你对我,是否尚未忘情。香泠对着镜子,重复地说,仿佛有一种得胜的欢愉。她知道,这样一句酒醉的戏言,在官锦荣来讲,势必要撩出巨大的暗涌。她甚至给了他一张七点的门票,要他来听自己的新歌试唱。

有时,爱里隐藏着杀机,步步紧逼,步步血腥。乱世风尘的女子,索要的,也不过是耳鬓厮磨的长相厮守,殊料,命运多桀、红颜薄命,终逃不过一场劫难。

如此,炫耀已达极至。

官锦荣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来了,穿着他最体面的一套旧西装,只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坐着。严颂升也在,就在官锦荣的旁边,仍然是一杯红酒,一支烟。

香泠出场的时候,很多人鼓掌。

而他们只是沉默。

九.

曲终,满堂喝彩。香泠施施然的欠个身,以示谢意。却不想这一首崭新的曲子,原来是她在乐满都的最后一次演唱。

地下仓库搜出的走私香烟,让老板入了狱,众人只作鸟兽散,红极一时的乐满都夜总会骤然像寺庙一样荒凉。事实上这走私香烟的生意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政府三番四次的查,却都因为风声走漏而扑了空。惟独是今次,香烟才刚刚运到,就已经人脏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