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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3)(24)

下城楼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闪过黑压压的影象,身子一沉,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一脸都是冷汗,眼角有泪水未干,好象历经生死,劫后余生。宫女和御医进进出出,皇帝亦始终守着我,见我好转,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一日三秋地等,我要等明夜回来,告诉他,我的记忆复苏了。

5

不出半年,明夜胜战。他是那样骁勇,他一直就是琉国的英雄。我看见花残了,树枯了,竟是又一年过去,偏偏,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用烫花的翡翠盘装着血红色鲜嫩的果子,我说我要替皇上酬谢战功显赫的镇国大将军。明夜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了。我清清浅浅地笑,明夜,你知道这是什么果子吗?它叫荼,是羌鼎族人用来祭祀祖先的供果,明夜,你尝一个,据说,它非但能治百病,还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我将果子放在明夜的掌心里,笑盈盈望着他,他的肩膀颤动了两下,退后,垂着眼睑,不再与我目光交接,只说,你都记起来了吧。

我说是的,我记起你怎样放火烧了我们的帐篷,怎样屠杀我的族人,还有,怎样一剑戳穿了我爹的胸口。

明夜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但仍然是那样好看,那样一张令我由始至终不得不迷恋的脸,繁花一般盛开在眼前。他开始一口一口地吃我给他的果子,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他曾经抱着我那样,我做出哭的表情,却终于流不出一滴泪水来。

果子只剩下核的时候,明夜软软地倒在我脚边。我捧着他苍白的脸,他却闭着眼睛,明夜明夜,你恨我么,所以你不愿意看我?可你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荼果,它叫蘼,它是你们琉国最毒的果子。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荼果,因为戈壁的尽头,和羌鼎族有关的一切,如今都只剩下烧焦的残骸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吃?为什么?

明夜他始终不回答我,他的呼吸逐渐微弱,最后消失,他的身体变得那样僵硬而冰凉,我的眼睛空了,身子空了,心也空了。

我拿起另一颗蘼果,只想一口咬下去,然后跟明夜跨过那茫茫的戈壁滩,去寻找开红花的树,过往种种,一笔勾销。我刚把果子放到嘴边,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他说皇上正在观星楼等候筱妃。

我将明夜的尸体放在床塌上,他是那样安静,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瑕疵。对了,对了,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王,是他的野心夺去了我族人的性命,也是他让我与明夜今生缘尽。我将匕首藏在袖口,不知道,轻薄的蚕纱,能否遮住它冰冷的寒光。

6

皇帝在观星楼的露台上饮酒,很意外,他的身边没有任何随从。看见我,令我为他斟酒,一杯一杯,都是仰面一饮而尽。

筱妃,明将军背叛了朕,朕到现在才知道,两年前他出征东南,并没有按照朕的旨意杀掉所有的羌鼎族人。他留下了活口。军队里有传言,有人亲眼目睹他将族长的女儿带回了琉国。他欺君犯上,可他如今已是兵权在握深得民心,筱妃,你说他会不会突然就夺了朕的皇位,他是不是早就有此野心,他跟那个羌鼎族的女子,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捏着我的右手,捏得我手指的骨骼几乎要砰然碎裂。我实则心里非常紧张,我甚至怕他已经看出了端倪,找我前来,唱这出空城计,或许是要将我拿办。我忽然觉得观星楼的四周草木皆兵,连呼啸着跑过耳边的风,也犹如鹤唳。

他问筱妃你为什么不回答朕?为什么不说话?那些字句就像要人脑袋的铡刀一样,铿锵地击在我颤抖的心上,我猛然挣脱他,打翻了桌上余下的半壶酒。

筱妃!筱妃!他继续喊我,声音含糊而颤抖,我早知,他一直都是懦弱无能的国主,他的野心,不过是建立在一干强悍的大臣之上,比如,明夜。

我稍稍定了定神,又坐到他身边去。他伸手来拉我,说筱妃你把朕的酒打翻了,朕要罚你。匕首从我的袖口滑脱,分毫不差,就在他离我最近的一刹,扎进了他鲜活的心脏。我微微笑了。

他很惊恐,很痛苦,嘶哑着喉咙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喂他喝下杯子里残余的最后一滴鹿茸酒,告诉他,那个羌鼎族的女子她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裳,可她只喜欢她的仇人送她的名字,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看见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牙齿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凄惨地笑着,厉声说好一个明夜,好一个明夜啊!你知道朕必不会放过她,你竟将她安置在这皇宫里,朕确实从未想到,竟会让自己的敌人,成为朕的爱妃。明夜,你……

他气若游丝,到最后只剩下喘息的力气。我终于明白,明夜将我带进皇宫,原来是想保住我的性命,我想起他说的,至少,你安全了,他那时的神情多释然,自从他决意维护我的性命,他必定藏了诸多的忧患和不安,所以他的眉头深锁,他的笑容那样稀薄。我仍旧想哭,但哭不出来,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将这一切看个明白。

可是明夜,与我彼此深爱的明夜,他将再也不能回来。

7

我又坐在秋千之上了,它荡得很高,很高,斜阳在山头挂着,始终是一滴眼泪的形状。

宫里正值一片混乱。有人在筱妃的寝宫发现镇国大将军的尸体,他们奔走相告,并且四处寻找他们的皇上,要向他禀报这个噩耗。

我看见一对人匆忙地向观星楼走来了,我不知道,当他们发现皇帝的血都已经流干,他们会以怎样的表情跪在地上,相互抱头痛哭。

我只是在秋千荡得最高的时候,放开了手。我的身体很轻盈就飞了起来,像一只在跳舞的蝴蝶,也像一枚在漂泊的落叶。

闭上眼睛,我看见明夜站在戈壁的尽头,他的背后,种满开红花的树。我反复地喊他,明夜,明夜。他就穿着我最爱的白色衣裳,一点一点近了,近了。

我们都微微笑了。

风尘记·胭脂笑 文 / 语笑嫣然

——已发《飞FLY》09月刊,未经本人许可,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

美丽的文字,美丽的心。

是这样反复的秋,微凉,天气依旧。秦淮的风月,满川脂粉,她看见他,看见自己捆绑的心事,树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心颤。如汩汩的蜂蜜在灌,又如细细的银针在刺。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脚下的秦淮河,激起袖珍的水花。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十年以前,塞外绝色尘烟。牧草便像江南水乡的芦苇,片片轻扫,随风倒。却也要大气许多,壮阔许多。寂筱是想念的。

那是她仅只七岁的小小年华,朱红的斜襟轧花袄褂,配着月白的丝锻大袖衫,两条细细的长辫子,头上戴族里姑娘年轻时的钗环,插一株白色的宣鸟羽毛。阿母在各自的女孩儿懂事以后,都会随时提醒她们,羽毛代表爱情和婚姻,不可随意被男子拔下,或者私相授受。

不久,有笃笃的马蹄一路踩过来,温柔的南南河变做江南布庄染缸里的水,手指一沾,尽是殷红。寂筱酣梦,渐渐觉得面前强光闪烁,睁开眼,看到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篝火。尸体,瑟缩或笔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血是红的,黑夜里肮脏的红。

寂筱想要哭喊,却觉得失去了声音。突而有脸面已经模糊的人踉跄着冲向她,胸口幽深的洞,血肉尚鲜活。寂筱只觉双眼发黑,天地换了位,被那人压在身下,沉沉昏睡。

寂筱仔细收藏着那只墨绿的羌笛,不怨杨柳,不思玉门关。她惦记的,不过是当初将她从死人堆里捡起来的少年,麦黄的皮肤,眉眼浓黑,又不似北方的男子,少了分粗犷,多了些文雅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