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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3)(23)

枫哥哥,你恨我么?你恨么……

我终于还是哭了。那么多猩红的血,沾着我的手,我的衣裳,我的胭脂索,我从来不曾哭过。但这一次,我的眼泪冰凉,落在枫哥哥的脸上,又慢慢滑下去,渗进他脖子上的伤口。

他总算说话,他说我不恨你,如果要怨,只能怨天意弄人。他说,我一直视你为最亲最爱的妹妹,我早知,我不会忍心对你出手。我既然有负于贞娘,又何必再活着,再受煎熬。

妹妹。

妹妹。

枫哥哥,你这样的人,其实是不该做杀手的。

他凄凄地笑,他说没有人天生适合做杀手,感情那样繁琐,谁能抛开,断掉,一辈子如行尸走肉。

他说小璃,当你深爱上一个人,你也许会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弱到几乎要在烈日底下蒸发,在干燥的风里消失,在我面前像梦一般破灭。我知道我们就此永不能再见。

然,他只知他深爱贞娘,才有今日残破不堪的结局;却不知我也爱他。

很多很多的年。那么那么地爱。

那些汩汩涌出的温热血液,淹没了翡翠的指环,看不见碧绿的色泽。透明的胭脂索,也逐渐染上新鲜的红,仿似月下老人的姻缘线。线的一头虽然拴在我的无名指上,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另一头却落了空。它拴不住我想要的人。

它始终落空。

风尘记·秋千舞 文 / 语笑嫣然

斜阳在山头挂着,是一滴眼泪的形状。秋千荡得很高,高得可以一眼望到戈壁的尽头去。那里似乎种满了开红花的树,大片大片就像天上的云朵。

我闭上眼睛,我的衣裳轻飘飘的,像扇翅的蝴蝶。我恍惚看见戈壁的尽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颀长,俊俏,我看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否在对我微微地笑。那一刻我生出穿越戈壁的渴望,我忽然觉得我的衣裳就是蝴蝶,是翅膀,我松了手,身子就像落叶一般在半空摇晃。

我开始喊一个男子的名字,明夜,明夜。戈壁尽头的白影也在朝我走来,近了,近了。

我们都微微笑了。

1

那一年,琉国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缤纷的银色花朵,落满了整座皇城。冰雕玉砌的宫殿,白得煞眼,反倒觉得荒芜。

那一年,我站到琉国最高的城楼上,我耳朵上的绿玉坠子像舞蹈的小人儿,我的嘴唇被冻得比熟透的葡萄还要忧伤。我面向东南举目远眺,看见的,永远都是无垠的苍茫。茫茫戈壁。

那一年,我17岁,17岁以前的记忆像风筝一样飞远了,我找不回来。我跟着一群美丽的女子每天都跳着舞,为皇上跳为后妃跳或者为大臣们跳。我的样貌不比她们,但明夜说我的眼睛就像流星,清透明亮,只轻轻划过也能让夜空变得璀璨而生动。

明夜说我叫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的,跟他的神情一样忧郁厚重。我为他偷偷摘了御花园的长生果,为他雕刻出圆脸的木头娃娃,讲宫里发生的趣事,跳新学的舞蹈,却无论怎样,总是展不开他锁起来的眉头。

我问明夜你为什么总是满腹心事的模样,明夜就对我讲国事,讲战争或议和,东边的西边的他都讲,我不懂,但我耐心地听,我不想让明夜觉得我只是一个会跳舞的小宫女。明夜说他总有一天要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明白,问他为什么,明夜说你看见东南边的那片戈壁了吗,越过戈壁就有开红花的树,河水清透,连鹅卵石都是五彩斑斓。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一定会。

我莞尔地笑,望着他眼睛里的我的快乐的模样。我的明夜大将军,他不知道,我喜欢的是有他的地方,他便是我身边最最重要的风景。

2

春至,冰雪初融的时候,皇帝为他最宠爱的锦妃在御花园搭了一座秋千。绿藤缠绕的秋千索,来来回回,那女子笑声如银玲,鹅黄的裙摆,绯红的腰带,飘在风中就像壁雕上的飞天仙女。每每经过,总是要投去羡慕的神色。

后来终于忍不住,趁着四下无人,坐上那摇摇晃晃的秋千架,轻飘飘荡起来,晨曦里精致的琉国皇宫,时而升时而降,再荡得高些,竟有飞入半空的感觉了。我仰着面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笑,竟看见远远的一队人走过来。吓坏了,秋千却还是不停,我抓着绳子不敢松手,一直到脚尖着地,惊恐的眸子里蓄着泪水,跪在地上不断喊着皇上恕罪皇上饶命。

他阴沉着脸,不说话,盯住我的眼睛,深深的两道光似要将我刺穿。我以为我必定在劫难逃,开红花的树,五彩的鹅卵石,戈壁尽头的鸳鸯梦,我的明夜,我必定再也无法拥有了。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我就这样被策封,无数的人跪着跟我说筱妃万福,至高无上的王甘愿为我千金买笑。那座秋千不久也被撤消,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观星楼,皇帝为我在观星楼上重建了更为华丽的秋千,他说我荡秋千的样子比锦妃美了千万倍,他说我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

所有的一切,措手不及,容不得我思索,更加不敢违逆。我裹着满身的珠玉绫罗,眼睁睁看着春暖花开,天空一日比一日高远辽阔,我的寂寞和伤痛却始终未曾解冻。而明夜,他也像这天空一样,远了,远了,模糊了。我们都知道彼此心里的难过,知道相遇的视线里藏了深刻的情意,欲说还休。

3

我派了宫女暗中给明夜捎信,他穿着我最爱的那一身白衣站在观星楼的秋千架下,我泪盈于睫。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明夜反倒笑了,记忆里,我从未见他如此释然的开怀的,笑。他说起码这样,你安全了。

我不解,我问他为什么。他摇头不答,只说保重,筱妃。我的指甲嵌进掌心里去,狠狠地,哭了起来。明夜,我是落微,是你的落微一直都是。明夜,请不要叫我筱妃。

我趴在秋千上,恨不能将它折断了,或者一把火烧成灰烬。如果不是当初我贪恋它,我与明夜,如今就不会这样咫尺天涯。

明夜拍着我的肩膀,他原本是想安慰我,停止我的悲伤,可他渐渐跪下来,抱紧我,将脸埋在我的颈窝。他也哭了,无声的,压抑的,我却只感觉那眼泪掷地有声,心痛又增了千万倍。我说你带我走吧,无论去哪里,你带我离开。

明夜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咬着嘴唇看我,这长长的深深的一眼,好象要将秋水望穿。他摇了头。我站起来,身子却摇摇欲坠。我不再问他为什么,我知道原因,但我禁不住有些怨恨他,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否真的很爱很爱我,我忽然想起来,爱这个字,他其实从未对我当面讲过。

那天,我彻夜独坐在秋千上,夜风很凉。秋千荡得最高的时候,我可以看见护城河的水,在月光下泛着亮晶晶的银光。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串断续的画面,我看见被火海湮没的宫殿,哭泣的惊叫的奔跑的人群,还有血滴在明晃晃的宝剑上,有人举剑戳穿了一个男子的胸膛,我看不清男子的容貌,但他临死前的眼神却像一道闪电,重重击在我的心口上。

我两手一滑整个身子便从秋千上落下来,幸好彼时秋千离地不远,我只是摔伤了膝盖和手腕,额头有撞伤的淤青,皇帝为我请所有的御医,开上好的方子,我躺在床上看见庭前的樱花落了,一地都是残骸。

4

明夜没有来看我,皮外的伤用药物可以很快便治愈,但内里的伤却有增无减,低低的一口怨气,始终徘徊在血液里骨骼里及至五脏六腑间。就连和他在梦里相见,我们都是一副冰冷的脸孔,似乎不认识对方。

三个月后,明夜领军出征,我知道西边的雁国,一直是琉国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我悄悄上了城楼,我看见战马旌旗,看见铁甲刀枪,明夜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但我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一个日思夜想的轮廓。那是我受伤以后第一次看见他,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