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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3)(12)

男友在楼下喊素素,她探出头,看见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影。想起从前的课本,有人无聊到仰头数叶子拼接的大大小小的洞。素素匆匆跑步下楼,她想她其实还真的愿意做一次这样无聊的事情,好让自己掉进回忆的坑,把随风的往事轻轻咀嚼。

于是,素素就这样傻兮兮地跟他说:“我们今天来数数吧。”可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素素看缝隙,他就看素素,他的笑容里,似乎装着永远都花不完的纵容和疼爱。

素素在日记本子上写,她要珍惜王子和公主的幸福,感谢天使的眷顾。

人间四月,芳菲桃李。在天庭亦是百花齐放的锦绣时光。姻缘镜中,玉阳西峰的清都观外,清烟缭绕的,赫然是一张男子的脸,眉目俊朗,面色凄怆。

阻挡不及,眼角竟又滑出泪来。我怅然叹息,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潸然泣下。

[ 姻缘一线 ]

我记住他,因为一首《无题》。从玉阳山上下来,他喝得酩酊,然后将自己关进密闭的房间,再出来,双目是红肿的,身体微微发颤,右手抓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瘦削的字,蜿蜒缠绵,我忍不住轻轻念了起来: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如巨石豁然撞在心上,我抽了一口气,只觉难受。月老在背后唤我,红娘,你又走神了。我水袖一挥,慌忙关了姻缘镜。

心里却还是挂念着。

世间的姻缘,都是几生修就,一线牵成。

月老司掌姻缘簿,指点鸳鸯谱。而我,只是捉笔带刀。穿针引线,都必须听从他的吩咐。纵使玉环飞燕皆尘土,亦不见他稍有动容。

我问他,他只说相爱未必相守,相守也未必白头,缘深缘浅,情续情断,冥冥中自有主宰,若要尽看世间的男欢女爱,切忌穷根究底耿耿于怀。

我似懂非懂。

这五百年我促成了无数的姻缘,亦拆散了不少的有情人,我不知道月老为何会那样安排,我只是照做。

直到他。

他是第一个让我心生疼痛的男子。

当我剪断了他与宋华阳之间的红线。

[ 欢喜一场 ]

斯时,太和九年,华阳随公主出家修道,侍奉起居,称女冠。

玉阳山有东西对峙的两座山峰,他在东,她在西,原本隔了山林云海,偏还是遇到。

一见倾心。

钟磬梵歌道乐玄理忽而都成了等闲,他只一心沉迷于她。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月老告诉我,他二人虽是情深,缘分却浅薄得很。他说,红娘,你记得半年之后便要断了他俩的姻缘线。

我应声。这样的事,我已驾轻就熟。

半年后,华阳被人发现怀有身孕,遣返宫中,而他,则被赶出了玉阳山。就此天各一方。

我看他放肆的哭放肆的笑,看他心神恍惚烂醉如泥,我以为多促成几宗美满的姻缘便能够冲淡心里的歉疚。和从前一样。

但偏偏是他。

像一个魔咒让我分不开心。

偷偷地想着,偷偷地看着,终于沉迷进去,所有的冰冷的无动于衷,轰然倒塌。我方才醒悟,原来我也可以跟凡间的女子一样,尝情试爱。

但我却也只能在暗处看他。

一月,一年,他的孤寂不减,我倒越发憔悴。

再后来,他辗转去到洛阳。在西郊的翠湖畔,丁香树下,他看见柳枝。容貌清秀体态婀娜的女子,眉心一颗朱砂痣,像极了当初的华阳。

我乍喜,暗暗祈祷着柳枝能填补他心里的空缺。只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他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我。心底就仿佛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我的枉然。

我查了柳枝的身世背景,她父亲在洛阳经商,家底颇为殷实,家中长者对她亦是宠爱,再加上她模样生得出众,时时都有男子的追求与吹捧,难免心高气傲了。

像他这般寒微的书生,柳枝转眼便忘记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翠湖。一边在湖岸的长堤上踱步,一边神思恍惚地张望。柳枝没有再来。丁香树黯然地立在那里,似是与他形影相吊。

洛阳城热闹喧哗的大街,惟独那一张背影,孤独冷清。他神态虚弱,我亦随他一步走一步便踏出荒凉。我听他絮絮地念: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恰好经过一间笔墨行,他向老板买了宣纸和毛笔,然后在柜台上飞快地将诗题在折扇上。跨出门槛的时候,不留神,竟然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崭新的扇子便破了。

我终于能够明白,原来世间情爱如此磨人,却又如此叫人欲罢不能。

他已经失去华阳,不能再错过柳枝。我于是趁着月老赴蟠桃会之际,将他和柳枝的红线拴到了一起。我以为众生芸芸,月老宫中密密麻麻的红线,他不会轻易就发现多出的或者搭错的那条。我虽然惶恐,却又忍不住暗自欢喜。

总算,他在迎宾楼再次遇见了她。

彼时,他在一场即兴的诗赋比赛中胜出,施施然走下楼梯,却在撞上她的眼神的一刹,自鸣得意的笑容,忽而就谦卑起来。

相思之苦得以解除,他整个人也逐渐鲜活起来。但无论他怎样的文采风流潇洒倜傥,在柳枝面前,他总是谦虚谨慎,像一个马前卒。

我欢喜不得,也后悔不得。

[ 锦瑟一阙 ]

我私自篡改姻缘线一事,被月老发现。月老大为光火,没收了我的仙丹和所有的法力,将我逐落凡间。我成了邋遢的乞丐。

事已至此,更加叫我无奈的,是我竟然始终记挂着他,并且深深自责。我想他和柳枝的那条红线必定是被截断了。

而恰恰是我,再一次,给了他希望却终于失望。

稍后我赶到洛阳。

正好赶上牡丹花会。

那些姿色雍容的花朵,比天庭的牡丹还略胜几分。赏花的人亦是爽朗,一路大声地说笑。我衣衫褴褛,不敢靠近生人,心不在焉地蹲在街角,时而低头,时而张望。

我不知道我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会不会有收获,洛阳,长安,醴泉,宜禄,我痴痴地走,似乎总是浑浑噩噩。到陇州,我在花灯会上看见有人折扇题诗。那八个缠绵的句子,没来由地让我心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潮散尽以后我问字画摊的老板,诗的原作是谁。那样,我才知道他已然进士及第,声名雀起。他在泾原。

我自然就去了。

入城之前,在郊外的客栈,我悉心地梳洗,换了干净的衣裳,还刻意在眉心画上一朵赤色的梅花,绿豆一般大小,我几乎画了三个时辰,手心都是汗。

我知道他住在节度使王茂元的家中,便在王府大门外徘徊。几近黄昏的时候我总算等到他,从轿子里款款地下来,只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了。

我想出声叫他,却怕唐突,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仍是这样。

我反复跟自己说,我如此为他,不能全是徒劳。我擦干净额头的梅花妆,心想,明日,一定要告诉他我所有的委屈。

可是,第三个黄昏,就在我的手举到半空的时候,我看见王府里走出一名女子,笑盈盈地挽着他的手臂,姿色虽然平庸,气质却大方。

我终于没能喊出他的名字。

第四天,我知道那女子是王茂元的七女儿,玉锦。

第五天,我在客栈,不出房门半步。

第六天,我在夜市遇见他,诚惶诚恐的避开,他竟然拦住我,问,你是谁?为何总在节度使府外徘徊?可有莫大的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