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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期(72)

爸爸叫他自己检查书包:“盒饭水杯带上,晚上我去校门口接你。”

他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套上帽子围巾,挂上书包下楼去。昏暗的老楼梯很窄很陡,墙壁两边贴满了开锁的小广告。爸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打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里面装两节五号电池那一种。

车子在楼下冻了一夜,刚坐进去时跟冰窖一样。爸爸先进去开空调,叫他在外面等。里面的灯打开,黄白色的出租车透出橘色调的暖光,他在外面跺脚,搓手,听话地等着。

等车子预热好了爸爸探出头来喊他:“上来吧儿子。”他心里欢呼一声,表面却像个懂事的大人,上车以后一声不吭地擦拭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那时爸爸就笑,摸摸他的头,感慨又窝心地笑。

总是梦到那晚爸爸忘了来接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晚自习后他在校门口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快要错过夜班公交才搓着手离开。最后一班公交车上只有三个人,投完币他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一边听音乐一边觉得有点害怕。

没有生气的感觉,因为知道爸爸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扔在学校,不来接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因为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寄希望于爸爸只是忘了。

结果还没有到家,就在楼下看到楼上没有亮灯,心里那种害怕更加明显。上楼匆匆拿钥匙打开门,他喊:“爸爸?”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回音也没有一声。

爸爸人呢?

他又放下书包跑下楼,站在漆黑的楼道口傻等,每呼出一口气眼前都会飘起一小片白雾。那时的他已经在戴眼镜,成天光长个子不长体重,人瘦得像竹竿,一副最愚笨孤僻的书呆子模样。他戳在那里等,手上戴着爸爸给他做的厚手套,针脚拆开了重新塞过棉花的,所以格外暖和。

等了好久好久,远远的才看到一辆出租,黄白相间的。他急急忙忙跑过去:“爸爸!”

车刹停在雪地里,熄了火,爸爸推开车门朝他走过来,平时最宝贝的大水杯都忘了拿。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爸爸的样子,只觉得爸爸脸色发白,步履也有些蹒跚。当时明明已经认清是爸爸,可他心里那种害怕还是到了顶点,跑过去将爸爸扶住。

爸爸的手不仅冷,还很滑很湿。低头看清上面全是血,他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可是爸爸却镇定下来,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说:“快上楼去,快跟爸爸上楼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才问出声:“爸爸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想到爸爸第一件事却是走到厕所去洗手。不止是手上,两边护膝上也都是血,鲜红的颜色,可是反而安慰他:“这是别人的血。”

那天晚上父子俩久违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宋珂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爸爸把当晚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他,因为当他是个男子汉,什么都不瞒他。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儿子?”

他缓慢地点头,心里既惶恐又茫然,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后来听着听着,什么都明白了。

跑出租的人最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休息,那晚宋光远就是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路边,想要眯半小时再去接儿子放学。深更半夜的小城又冷又寂静,他闭着眼,放倒车座,双腿搭在前挡上,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又被一声急刹跟撞击惊醒。

是那种车头撞上肉体的闷响,没有惨叫,也许是来不及。

反应了好几秒,宋光远才把腿慢慢放下,转头向窗外看去。马路中央横躺着一个穿校服的年轻人,扎着马尾,大大的书包,应该是女孩子,躺在地上双腿还在痛苦地抽搐,显然是还活着。

撞人的是辆光面漆黑的长轿车,没来得及熄火,撞懵了一般停在旁边。宋光远喉咙发紧,右手摸到冰凉的车把,就在推开门的前一刻车里的人却下来了。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长相,只看到那个人很瘦,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右脚却不大方便,手里拄着那种很细的金属拐杖,杵到雪中传来沙沙的笃、笃、笃、笃。

他在女孩身边蹲下来,拐杖被一只抬起的手握住。

那只手那么瘦弱,腕子又白又细,毛衣袖口空荡荡地晃着,颤抖着,像是恳求,像是求生的最后一点力气。宋光远听不见他们说话,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就觉得喘不过气。

路灯下男人侧过身,影子将女孩挡住了。他背影静默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那个人的长相宋光远就只看到了那么一眼,很模糊,很警惕的神情。那个人也没发现宋光远,因为他没有出声。假如那个时候他能够下车问一句,也许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因为一时的胆怯,又不清楚对方车上究竟坐着几个人,是不是对手。况且那时最重要的是打120,救人要紧。